作者：炉中文火
暗红色的菌丝，从他的皮下钻出，刺入了天使眼的手臂中，与他的血肉交融在一起。
“呜……嗯……”纽曼的额头开始冒汗，本能地想要挣脱这道链接，这个举动对他来说，似乎要承担很大的负荷。额角、面部、手臂，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下，青筋暴起，像是有小蛇一样的东西，在皮下蠕动着。但他强忍住痛苦，几乎将一口牙齿咬碎。
天使眼的神态无比平静，在火光中，俯瞰着纽曼的面容，无悲无喜，像是在做一件毫不相干的事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
“嗡！！”
强烈的冲击感，像是被人用锥子，狠狠刺了一下太阳穴。纽曼的瞳孔，在几度变化之后，变得逸散开，一蓝一翠，蓝色的眼瞳中，出现了一圈怪异的金色光晕。
破碎的片段如流星，在他眼中飞速闪过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开始有人失去意识，摔倒在地。灰袍子沉迷于这种音色，吹得太过入神，以至于忘了换气、忘了呼吸，一直吹，直到肺部的空气消耗殆尽。便昏厥过去，摔倒在地上，这似乎也已经是家常便饭了，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。大家只是不停地吹响空瓶，沉浸在这低沉古怪的余韵里。
伊姆门萨记录着一切，拿出怀表瞥了一眼，沉声道，“最多十秒钟。”
他对时间的判断非常准确，十秒过后，只剩下最后一个铁肺灰袍人，也就是今天早上，拦着张人凤发传单的埃德利。他的脸已经憋成了猪肝一样的颜色，却还是坚持吹气，直到大脑一片空白，失去控制，砰的一声砸在地上。
“结束了。”伊姆将怀表合上，警告道，“断开连接，不然会有危险的。”
“不……不！”纽曼一把抓住天使眼的手臂，“再等一会儿，再……咳！咳咳咳……”
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，纽曼已经是七窍出血，止不住地咳嗽起来。暗红色的菌丝，开始突破他的皮肤、衣服，出现在表面，仿佛要从他的身体里，挣扎着爬行出来一般。
天使眼见状，面无表情地抬手，将黏连在自己身体上的菌丝，一把扯断！
“呜啊！”
纽曼发出一声惨叫，从阶梯上跌落下来，结结实实砸在楼梯上，发出沉闷、结实的响声。不过，比起肉体上的痛苦，他在精神上受到的创击，反而更加严重。他并没有昏厥过去，只是半张着嘴，瞳孔依旧处于剧烈的震颤中，接近涣散。
“清醒一点，下个月的经费还没打过来。”伊姆半蹲下来，以他独有的冷幽默语气说道，一边伸出一根手指，在他眼前晃了晃，“这是几？”
“……我看到了……”
“你看到什么？”天使眼问道。
“就在今晚！”纽曼深吸了好几口气，才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，但他的语气，依旧掩盖不住强烈的情绪波动，“在明天早上，太阳升起之前，我会被杀。凶手是谁，我没有看到，但我……看到了我的最后一幕。”
“我的脑袋和身体分离，血从脖颈中喷出来，然后掉到地上。”
描述自己，以第一人称视角，看到自己的死法，是个正常人都顶不住，纽曼也是如此。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，音量提高，牙齿打颤，还加入了许多肢体动作。
从侧面来看，哪怕是这位创始人，距离“空人”的境界，还差了太远。
“是啊。”相较之下，天使眼的语气无比平静，“我也看到了。”
“琼恩！”纽曼看向天使眼，咬牙切齿地说道，“你不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吗？”
“你以为……光照派的名单上的名字，是谁帮你抹去的？是谁把你从伦敦的垃圾堆里带出来？都是我！如果没有我，你早就和迪塔斯多夫家族一样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，变作一粒尘埃了！”
他越说越起劲，甚至不顾这里的场合，也不顾阶梯之下，开始悠悠醒转的众人。
然而，如此激烈的质问，却只迎来天使眼毫无波澜的一瞥。
那双异色瞳中，看不出多少人性。
“最后说一遍，我不是琼恩，你忘了吗？很早之前，就不再是了。”天使眼的语气无比平静，像是在复述一条类似一加一等于二的公理，“从那一刻开始，我就是【空人】。”
“我出现在这里，不是因为你的请求，而是因为有必要。同样的，我会在有必要的时候离开，仅此而已。”
……
他转身离开，没有片刻犹豫。
“等一下！”纽曼狠狠抹了一把脸，终于冷静下来，“是我唐突了，你是对的，不应该做没有必要的事。但我无论如何，都想要确认一下……”
“通过‘连接’看到的，到底是未来，还是未来的幻象？”他似乎将所有希望，都寄托在了天使眼的一句话上，虽然他强调过，自己并非宗教团体，但此时此刻，他的语气，已然虔诚到与圣徒无异。
“有没有可能，我可以通过自己的某些行动，改变这个未来？求你了，多少告诉我一点吧！现在是半夜十一点，距离太阳真正升起，还有七个小时……这是我最后的机会，我绝不能死在这里！”
天使眼沉默着凝视了他很久，忽然间，双色瞳微微眯起，露出一个笑容。
他不笑的时候，只是有种妖异的非人感，但他一笑起来，便有些骇人了，只能用五个字来形容。
完全不是人！
“时间穿越这种东西，果然，是不应该存在的。”
下一刻，他的声音骤然变冷，“不管以什么形势，有人想要改变过去，有人想要改变未来。”
“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，很遗憾，因为我从来没有尝试过，一次都没有。不过嘛，这个答案，恐怕不能让被求生意志裹挟的你，感到满意吧？你就尽情尝试一下好了。”
“呵，‘尽情’……”纽曼冷笑一声，“不愧是空人，真是高高在上呢。”
“你不用羡慕我。”天使眼转过身去，踱步离开，“大部分时间里，我都不能算活着，至少，没有活在‘现在’。”
第四百四十二章：巴别塔
今晚原本还有其他行程，纽曼习惯在这个时间点，去一趟伊姆门萨的实验室，算是作为上级，检守一下下级的成果。
然后再做点放松的运动，喝一杯由金酒、金巴利苦酒调配出来的尼格罗尼酒，在微醺的良好氛围中，上床睡觉，度过一个无梦的夜晚。
但眼下，这些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，他必须要调动手头上所有资源，来完成这个对他来说，最为重要的主线任务——活过今夜！
而陪着一起参观实验室的角色，自然就换成了天使眼。
说是实验“室”，伊姆的实验场地，却完全不在室内，而是一大片特定区域内的森林。伊姆一手拄着拐杖，一手举着火把，在森林中缓步前行，火光拂过寂静的夜晚，从高空俯瞰，树海是如此浩瀚无垠，身处其中的他，就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。
“就是这里了。”
在一棵树下，两人停下了脚步。
这里的菌落，不同于普遍印象中的蘑菇之流，可以用“一株”“一朵”之类的量词来形容。它们是一簇一簇的，结成一片银白色的大海，铺在地面上，仿佛一个巨大的生命体般，一张一合地呼吸着。
它们渗透在地下，渗透在植物的根系中，渗透进叶子的脉络里。感受到两人的靠近，树上、地上、灌木中……无数的菌落群合到一处，产生了某种反应，于是，整片森林沙沙作响。
空气中，传来若有若无的响声，像是有人在吹动着空的玻璃瓶口，久久回荡在树叶里。
“这是第几代了？”
“如果从你身上的那种开始算，这是第七代，和前面不同，发生了某种质的变化。它对人的行为、举动，会表现出很强的回应……呵……养了一辈子蘑菇，这种玩意儿，我也是头回见到啊。”
伊姆的声音嘶哑而又沧桑，似乎只有在谈论他心心念念的菌类时，他会表现得稍显兴奋些。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，“和前六代的【若凫】一样，种在地里，不如种在活体的血肉上。”
“毕竟再怎么厉害，它们也只是菌子，不可能长出脚来移动。它们需要寄生在活体上，尽可能远地移动，为宿主提供更长久的活动时间。而宿主呢，这会携带着他们的孢子，将其扩散到更广大的天地……”
“短短七代，它就理解了自己的处境，进化出了类似共生关系的体系，真让人后背发寒。”
“要是再给它一点时间，它会变成什么样子呢？会不会有更多种类，与人类身体，适配性更强的菌类诞生？”
虽然说着后背发寒，伊姆眼中闪烁的光芒，却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。相反，还嫌自己为何是到了暮年，才有机会，与这梦中情菌相遇。
“互利，共生……这是生物和生物之间，最大的公约数。经过试验，我已经剖析了一部分它的原理——毫无疑问，菌落是有意识的，只是不同于我们人类的‘意识’。”
“在它这里，没有个体，只有群体，我们可以将世上所有从原始菌株中诞生的【若凫】，视作一个整体。”
天使眼平静地看着他，一言不发，像是在听，又像是已经灵魂出窍，飘到了九霄云外。
“我对它不断施加刺激，它就不断更迭，以便做出回应。这种群体产生的意识，似乎可以产生某种信号，我尝试了很多方法，还是没法捕捉到它，甚至都不能确认，它是否存在。因此，接下来我要说的，只是一个猜想。”
“你在仪式中承担的角色，类似一个信号的‘接收端’，目前为止，你和若凫的通感度，99.6%，应该是人类当中最高的。从你这里，读取到的信号，也最为清晰。”
“那些信号的发出者，应该是未来的菌落！我们通过菌落连接，才能窥见未来的碎片。”
“所以呢？”天使眼平静得有些冷漠。
“你还不明白吗？纽曼·鲁汀堡的死活，根本无关紧要。更重要的是，若凫可以成为连接人和人之间的桥梁！”
直到这里，伊姆的语气才真正激动起来，“有了它，不论地域、肤色、语言，人们便能真正理解彼此，所有人的丝思想交融在一起，便不会再有冲突、流血或是战争！这是人类自语言之后，发现的第二座巴别塔。”
“站在塔尖之上的人类，能够创造出更加宏伟的文明！”
……
“不会的。”天使眼以十分直白的语气，打碎了他的幻想，“人类这个物种，比你想的，更懂得怎么摧毁自己。”
两人沉默了一阵。
火光的照耀下，伊姆的神色阴晴不定，脸部肌肉微微动弹了一下。
银色的菌落之海吞吐不定，仿佛一片冒着气泡的真正海洋。
“呵……琼恩·艾林，你这个人，还是和以前一样，说起话来，一点都不懂修饰呢，总是说些我不想听的话。”梦想被瞬间打破，伊姆的语气也跟着冷下来，“我拜托你的事，却总是一件都不做。”
“那么，希望这次，我没有让你失望。”
天使眼转过身，从马鞍袋上，卸下来一个双层封闭的铁桶，当的一声，砸在地面上，掷地有声。
“这是……”伊姆多少猜到了里面是什么，没有贸然打开来看，“怎么弄到的？”
“我认识了一个打猎很厉害的朋友，他是印第安人。”天使眼用脚踢了踢罐子，随口说道，“熊的心脏，野猪獠牙，鳄鱼的短吻，都在里头了。里头是冰块，2小时一换，现在还没烂掉。要用的话，就快点用吧。”
“……朋友啊。”伊姆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，“我不禁好奇，你的这位朋友，到底是琼恩·艾林的朋友，还是天使眼的朋友，亦或是空人的朋友呢？”
“这幅皮囊之下的你，到底是谁？”
……
“有什么关系呢？你说的这三个身份，不管怎么选，结果都是一样的。”
天使眼同样报以笑容，那双异色的眼瞳，随着头颅转动，仿佛要穿透墙壁，看向圣堂深处的密室，“就好像……他不管怎么选，都会在明天的太阳升起之间，身首分离一样。”
“这就是你的定论吗，未来是无法更改的？”伊姆问道。
“我不知道未来能否更改，我只知道……当我们犹豫，该走哪个分岔路口的时候，其实已经上路好一阵子了。最后，这条路会把我们引向何方，是荣光的清晨，还是冰冷的雨夜，无非是每个人，各自的选择而已。”
第四百四十二章：天启降临
“咚”的一声，玻璃杯被重重砸在桌面上，溅出来几滴冰镇的白兰地。
他的桌上，已经摆出了好几个空瓶子，烈酒一杯一杯地咽下喉咙，却完全不觉得舒畅。他甚至要分不出，喝酒和喝水的区别，都是一样的苦涩。
看到属下快步前来，他咬了一下松弛的后槽牙，问道，“都安排下去了？”
“都已经安排妥当。”埃德利沉声说道，“所有安保力量都已经加倍，可以调用的人手，都安排在了旅社周边。每一个路口，每一处窄巷里，都是我们的自己人。”
“任何有可能的反抗，都将被掐灭在摇篮中。今晚，只要您继续待在旅社，可以保证绝对安全！”
他的语气斩钉截铁，这种时候，这样的话语，无疑是最能宽慰人心的。
纽曼心中多少松了口气，但他没有从脸上表现出来，在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前，他不会有任何轻慢之心。
在那破碎的片段中，他没有看到凶手，也没有看清，自己是如何被杀的。
反向推理一下，想要自己性命的人，又会有谁呢？
“总有一些顽固的刺头，不愿意接纳旅社的好意，甚至还对我们的布道颇有微词。我去调查过，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顽固，张口闭口就是传统。”埃德利沉声道，“如果您有需要，我现在就带人，去把他们关上一晚再说。”
“说不定就是他们，在暗中策划，对您不利的事情。”
“……你知道多弗·杜林吗？”
“我在旅社的档案中，读到过这个名字。”埃德利沉声道，“他是最早接受注入式若凫的实验对象。”
“在他体内的，是最原始的若凫菌，甚至都没有开始大规模产出。即便如此，他被杰克帮的人割了喉咙，依旧能从火场里跑出来。”
纽曼指了指自己的胳膊，说话的语调，变得阴沉而又不耐烦，“而我体内的，是货真价实的‘第七代若凫’！埃德利，你真的认为，几个农民，带上几把草叉、左轮，就能干掉我吗？”
……
埃德利短暂地沉默了。
“没关系，只是……不要把时间，浪费在其他地方。就集中精力，在周围设下防御吧。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，一切，都会见分晓的，到时候，我不会忘记，你对旅社、对我的贡献！”
“像我这样的人，能有今天，全都仰仗纽曼先生的栽培！”
埃德利眼神坚毅，一半是表忠心，一半是他的真情流露，“黑心多弗时代，大家连饭都吃不饱，只能靠出卖自己的体力，来赚那么一点点微薄的工资。”
“他被杰克帮杀掉之后，大家的日子，也不见得多么好过。这里先后换了十多任镇长，没有一个，在这里干的时间超过一年，也没有人愿意将口袋里的钱，真的分给镇子上的平民。”
“我相信这座城镇上，像我这样的人，还有很多。只要您一声令下，他们一定愿意为您出力。”
“是吗，那就好。”他叹了口气，挥挥手，“你不用管我了，去忙吧，该检查的，都再检查一遍。”
……
“等等！”
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墙壁，看到了墙上，挂着的一幅画。
红衣骑士，胯下骑一头枣红战马，身旁跟着一头毛发金黄、体格矫健的野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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