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“……”
这句话，让阿利的瞳孔瞬间放大，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，看着眼前这个大他几岁的哥哥。
平日里，哥哥的形象，都是以擅长“吃苦耐劳”的老实人著名。也正因如此，他本以为，这个秘密可以一直隐瞒下去。
“你……你是怎么……”
“你的脑子是不是进水了？公司前几天已经说了，明确把‘拉莫恩掠夺者’定义为反叛组织！任何跟他们有关联的人，不问缘由，就地处死！这个时候，你还要和他们掺上关系，你真的不要命了是吧？”
“那又怎么样！”所有的秘密都被戳穿，阿利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表情，五官都略显扭曲，“起码人家敢去反抗公司，这就够了。不像你们，自己的骨髓都快被榨出来了，哨子一吹，还要去给他们卖命！拉莫恩掠夺者，他们才是真正的汉子，能和他们共事，我感到非常自豪！”
“共事……呵，‘共事’啊？”哥哥冷笑着摇头，“你真还真把自己，当成什么大人物了？你试试看，等你有朝一日，真的落到公司手里……不用和我争，只要你继续干这种事儿，这一天迟早要来的！到那个时候，看那些新朋友，是会刀山火海来救你，还是一脚把你给蹬了！”
阿利的脸色由红转为铁，哥哥的话，像一把刀子，戳在他的心窝里。
他很想否认。
但是，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的经验，已经告诉了他事实。
“你怎么会和那种人混在一起，还为他们，一次次地铤而走险，拿自己的命来玩侠盗游戏！”哥哥苦口婆心地说道，“要是父亲和母亲还在，看到你现在的样子……”
“他们死了。”阿利忽地抬起脑袋，语气十分僵硬，“要我提醒你，他们是怎么死的吗？”
“……”哥哥无言沉默。
煤油汽灯的光芒，投射着兄弟二人的影子，在墙壁上晃动着，仿佛一出滑稽的皮影戏。
“三年前，矿道坍塌，父亲被埋在下面，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挖出来。母亲的身体，本来就很虚弱……都是这有毒的空气和水害的！那之后，她便郁郁寡欢，很快就去世了……哦，对了，既然都说到这里，你还记得，公司赔了我们多少钱吗？！”
阿利的语气越来越激动，这是兄弟二人共同的疮疤，但话赶话，已经赶到这里，他也不在乎了。
这个年轻人，已经被心里的愤怒和偏激，完全裹挟。
“0！Zero！居然是零诶！他们的理由是什么来着，你还有印象吗？”
“不可抗力。矿道坍塌是不可抗力，所以他们一美分都没出，你去来一趟拉格拉斯讨钱，还吃了他们一顿闷棍！乔佛里·奥斯本压根就不在乎，在他眼里，我们连狗都不如……那些胸前别着扑克的家伙才是狗，我们充其量就是蚂蚁，他抬一下脚，就能把我们踩死！”
“公司害死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，你还要替他们说话，我们两个，到底谁才是混账！”
……
……
……
直抒胸臆的怒骂，将压在心里多时的情感，一口气，全都爆发了出来。
换来的，是兄长长久的沉默。
光影依旧摇曳着，看着哥哥憔悴的面孔，阿利一点点冷静下来。他突然又有些愧疚，似乎不该用两人共同的伤口，来攻击自己唯一的骨肉。
但是，下一刻，哥哥的话，却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。
“这和你去偷别人的东西，有关系吗？”
“我……”阿利看了一眼手中的钱包，咬牙道，“这不是为我自己偷的，是给拉莫恩掠夺者的活动资金。”
“有区别吗？”他接着问道，“这个钱包的主人，也同意把自己的钱，资助给那群马匪吗？”
……
“据我所知，应该没有。”
另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，阿利猛地回头，又看见了这张熟悉的面孔，他的表情，一下子经历了急速的变化。他揉了揉眼睛，甚至怀疑，自己是不是在做梦。
“呦。”张人凤冲他笑了笑，“又见面了，小子。”
————
偷了人家的东西，自以为万无一失，却又被失主一路尾随到家，四目相对之时，那种尴尬更是无以言表。
阿利也不是那么没脸没皮的人，再看到妮娜，他也不知道，该用什么表情面对，遂按下鸭舌帽的帽檐，不让其四目相对。手中紧紧抓着钱包，紧贴着墙壁。
“实在抱歉，是我的家教不严，才让他犯下这种蠢事。”
理清了前因后果后，哥哥率先站起来，向妮娜道歉，但他的眼神，却始终聚焦在张人凤身上，似乎从气氛中，他也读出了，这个黄皮肤的男人，才是真正能为这件事做主的人。
“冒昧地问一下，刚才，我们的对话……”
“全都听见了。”张人凤也不藏着掖着，“本来，我是打算踹门进来的，但看你们兄弟交流的那么激烈，我也没好意思打断。”
“只要他把钱包，完好无损地还回来，再给这位女士道个歉，在我这儿，这件事就结了。我只能对你们一家的遭遇，表示非常遗憾。”
“感激不尽！”哥哥一下子站起来，十分诚恳地开口道，“这样就足够了……”
……
阿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，半低着脑袋，死死咬住后槽牙，做出了今晚最重要的一个决定。
转身就跑。
他的身体非常灵巧，对屋子的布局又足够熟悉，直接翻出窗子，从房屋的另一边穿出来，将哥哥的喊声全都甩在脑后！
什么道德，责任，还有那一点点羞耻心，都见鬼去吧！
他撒开脚丫子狂奔，也不管会有什么后果了，沿着村子边缘，一路朝着深山的某处灌木丛跑去。穿过一大片灌木，侧脸被小小的树枝、树干划破，流出血，他也不在乎，终于在不远处的山洞里，看到几缕火光。
“谁？”守夜的暗哨很快便察觉到他，举枪质问道。
“我！我是新入伙的阿利！”阿利举起手里的钱包，呼喊道，“我弄到补给了！”
第四百八十七章：我不和畜牲讲道德
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，妮娜总觉得，钱包最后的归属，反而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了。
她这个真正的主人，反而像是看客一样，跟在张人凤身后，见证了今晚这趟无比奇妙，也无比真实的旅程。
眼前的阵仗，也着实让她捏了把汗。
山洞中陆续出来几个人，手中或是拿着步枪，或是端着短铳，占据高位，虽然没有撂什么狠话，却气势汹汹地盯着这边。一共十多个人，火光将每个人的面容，都镀上一层凶狠的滤镜，好像一言不合，就会大开杀戒一样。
“那个……张先生……”看着他们手里明晃晃的家伙事儿，妮娜下意识咽了口口水，扯了扯张人凤的衣袖，小声说道，“实在不行，要不就算了吧，就当是被小偷偷走了，别为了这一点钱……”
“没有这样的道理，该是你的东西，就是你的。他偷了你的东西，是他的错，你没必要退缩。”
张人凤半眯着眼，借着火光，看到了最后从洞口走出来的那个男人，眉毛略微松弛了一下——这正是在白天大桥前，骑在队伍最前端，负责打头阵的奥托！看起来，他在拉莫恩掠夺者中，应该是最受米特奥拉器重的人，否则也不可能单独领一帮人，在这里扎营。
他们白天说，要让罗安诺克燃料公司付出代价，也不是白说的。看这架势，马上就要采取行动了。
……
不管怎样，这种场合下，能有个认识的人，交流起来肯定更方便。他的手下正在他身边，小声耳语着什么，大概是在告诉他事情经过，张人凤也很耐心地等着。
阿利已经站到了拉莫恩掠夺者中间，神色复杂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差不多了。
“奥托——！！”张人凤略微人提高音量，直接喊出了他的大名，“事情你都知道了吧？”
阿利猛地一颤，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，看向这位拉莫恩掠夺者实际上的二把手人物。
“嗯。”奥托出乎意料地平静，从手下手中接过火把，从嶙峋的乱石中，缓步走下来，与张人凤对望，“所以，你打算怎么解决呢……”
“【红中】？”
……
“那是什么？”妮娜愈发觉得有趣起来了，一双明亮的眸子里，几乎要冒出星星，“张先生，那是您的外号吗？好厉害，被人认出外号什么的，简直像牛仔小说里的剧情一样！”
一看就知道，她是纯粹的北方贵族，对红中这个称号的震慑力，完全没有一点概念。
相比之下，阿利的反应就真实多了——扑通一声，膝盖一软，直接跪在地上，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惶恐。
脑子已经理解了，但理智还没理解，潜意识里，他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。但求助似的看向众人，却只看到一张张同样紧绷的脸，于是阿利意识到，今天晚上，他已经从死神的衣角里，逃生了无数次。
在各种口径的宣传下，要说【红中】这个称号能止小儿夜啼，都丝毫不夸张。
……
“该怎么样，就怎么样。”张人凤微微侧身，将身后的妮娜暴露出来，“东西是人家的，还给人家，这事儿到此为止。”
“这恐怕不好办吧。”奥托拎起这个小巧、精贵的钱包，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，“就在你们赶来的一分钟前，阿利，拉莫恩掠夺者的正式成员之一，已经将这个钱包，以及里面的钱，都当做我们的活动资金，上交给我了。换言之，现在，这是拉莫恩掠夺者的财产。”
“进了帮派的财产，还有再退还的道理吗？”
“以前没有，今天就有了。”张人凤往前走了一步，面色沉静，“你问问那小子，这东西，他是怎么得来的。”
“告诉我，红中……”奥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，而是继续问道，“你抢柴德尔的火车，打进意大利佬的豪宅，接手佐拉埃尔家族的种植园时，会考虑这样做，是否合乎道德吗？”
“我不和畜牲讲道德。”张人凤平静回答，“你要是有这个本事，你去把罗安诺克燃料公司给抢了，我一定为你拍手叫好。”
“没错，干死公司，是我们的最终目标。但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，我们需要钱，那么多兄弟，你总不能，让我们都去喝西北风吧？”奥托笑了笑，无视了张人凤语气里的讽刺，“钱不会从地里长出来的，这么简单的道理，我还以为，你一定明白。”
“我只明白一件事。”张人凤主动往前走了一步，直视着奥托的眼睛，沉声道，“对我来说，钱是钱，人是人。为了搞钱不择手段，坑蒙拐骗，你和你口中的公司狗，又有什么区别？”
“我是冲着早上的一面之缘，给你们个面子。你再哔哔个没完，就不只是拿回钱包，能了事儿的了。”
这句话就像发令枪，出口之后，拉莫恩掠夺者们，齐齐举起手中的枪，居高临下，对准了他。
“小心，红中。”奥托意味深长地警告道，“你把你的火山手枪，落在什么地方了吧？”
“呵。”张人凤则是玩味地笑了，“你可以试试看。”
……
能说的话，到这儿，基本上也到头了。
两边陷入了沉默的对峙中，但很快，这股压抑的气氛又被打破，一道气喘吁吁的人影，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。身上沾满叶片，显得十分狼狈。他拄着拐杖，走起路来，明显是一瘸一拐的，应该是右腿受了伤。
“哥哥？”
阿利有些迟疑，因为刚才，一直是和坐着的兄长对话，他的心思也完全不在这上面，根本没察觉到异样。
他的右腿受伤了？
“够了，阿利！你还嫌丢脸，丢的不够多吗？！”在那么多眼神和枪口的凝视下，他的牙齿都在打颤，却还是鼓足勇气，用发抖的声音，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，“快跟我回家！”
“不！”阿利梗直脖子，坚持道，咬牙道，“我是他们的一员，今天的事，不管怎么样，我都……”
……
或许是因为，今晚接二连三受到的冲击，让情绪波动实在太大，瘦弱的男人只觉得心口勒紧，有些堵得慌。他先是拄着拐杖，半蹲下来，随后又半跪在地，两眼一翻，昏了过去。
“哥哥！”阿利惊呼道。
————
“……把钱包还给他们吧。”目睹了这一切后，奥托轻描淡写地说道。
阿利的表情有些惶恐，“可、可是，奥托先生！我花了很多力气，才……”
“我会记住你的贡献，至于这个钱包怎么处理，你也听到了，还给他们。”奥托挥了挥手，“来两个人，把他哥哥搬到山洞里去。”
第四百八十八章：背影
“今晚真是一出闹剧啊，红中。”奥托主动将钱包递过来，脸上竟然还带着笑容，“好在，一切都结束了，没有受伤，没有流血，大家都非常体面。”
张人凤没有伸手去接，只是用一种略显狐疑的眼神，注视着他。
似乎太过容易了。
前面僵持了那么久，突然毫无征兆地松口，往往是以这次的退让做基础，在酝酿下一轮交锋的前兆。
张人凤半眯着眼，看向这个男人，他突然发现，对方似乎并非是自己刻板印象里，那个完全的莽夫，“你想干嘛？”
“今天上午，你的同伴说了很多话，令我印象深刻。我不得不承认，他是对的，在此之前，我们的很多行动，都缺乏计划性。就算抢再多公司狗，对公司本身，也无法造成什么打击，想让他们真正尝到痛，这点力道，是远远不够的！”
奥托眼中的恨意，如同火山中喷发出的熔岩，闪烁着炽烫的光泽。
“米特奥拉先生认为，我们还不具备向公司全面宣战的资本，但他同意了我的看法。”奥托攥紧拳头，做了一个凌空挥打的动作，“这种小打小闹，来的再多，也没有一次真正的迎头痛击实在。”
“迎头痛击啊……”张人凤的语气有些惋惜，“我来这座城市，是有事情要办的。我也有我的考虑，恐怕不能陪着你们，一起胡闹。”
“这我知道，我也没指望，真的能请到你这尊大神出山。”奥托忽然话锋一转，“但战术上的指导，总没问题吧？”
“指导？”
“这件事情上，没人能比你更有经验。”他忽然站起来，以一个十分标准的姿势，将腰身弯折到接近九十度，至少从动作上来看，算是把诚意拉满了，“请指导我们！”
……
“在这儿等着我啊。”张人凤笑了，尽管算是被摆了一道，他却并没有太多讨厌的感觉。
奥托不可能提前预判到，自己会追着阿利，一路赶到他们的老巢来。换言之，这招以退为进，是他在极短的时间里，一边嘴上和自己斡旋，一边在心里头琢磨出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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