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当然了，张人凤就是再榆木脑袋，他也不可能明着说女孩子胖了，快速扫了她一眼后，便轻咳两声，“和上次见面时比，你看着气色好多了。”
“是吗？”
“可是，和我们上次见面相比，红中先生……”
伊芙琳抬起手，轻轻触碰了他的脸颊。
在灯光的映照下，张人凤的瞳孔略微放大，有些错愕。他很想找一个东西，来类比这股接触带来的感觉，有一丝丝凉意，却并不冰冷，只是，好像没有什么更柔软的东西，能与之相比了。
“变得憔悴多了。”
“憔悴，我吗？”张人凤指了指自己，有些不敢相信。
“嗯。”伊芙琳点点头，轻声说道，“您的眼皮和眼袋，都有些浮肿，眼圈周围，也开始出现黑色。这些，都是熬夜晚睡，会出现的体征。许多演员脸上都会这样，为了不让观众看出来，后台化妆的时候，就会扑很多粉底在脸上，聊以掩饰。”
“……”张人凤难得的沉默了。
伊芙琳见他没有反对，略一沉默，挪动了一下位子，紧贴着他的身体，坐到了床铺上。
两人的身体相触着，少女的体温，随着瓷实而柔软的触感，传递到了他的感知中。
她轻轻握住他的手，做出了大胆而有力的，进一步身体接触。
“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”伊芙琳的身高，比张人凤略低一些，那双清澈、明亮的眸子，被煤油汽灯的灯光照亮，和舞台上那光芒璀璨的样子不同，却格外令人动情。
“就算再怎么厉害，您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而已，绝非万能的神明。”
“……哈……”张人凤苦笑一声，不知该怎么回应她的情感，轻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，便站起身来，叹了口气，悠悠道，“眼下这局面，我就是不想当神明，也不行了。”
“敌人空前强大，虽然成功拉人入了伙，但毕竟是全新的队伍，也没有时间给我们磨合了。”
“我必须和今晚一样，成为战无不胜的神，红中帮的威名，本来，就是建立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上的。帮派里的大家，是出于忠心才跟随我的，但米特奥拉他们愿意入伙，将来或许还会有其他人入伙，都是因为，他们认定我能一直、一直赢下去。”
“奖池里的金额越积越多，他们能分到的越来越多。为此，我必须成为一面旗帜，长胜不败的旗帜……”
“但这世上，哪里有人，能一直赢下去的？”
张人凤叹了口气，眉宇低垂，“伊戈看穿了这一点，所以他才劝我，不要那么冲动，可以从文化、经济、商贸、科技……这些不同的角度出击。”
“他想在三马镇修建铁路、医院和学校，还要来拉格拉斯谈棉花生意，租用这里的厂房，给塔奥生产汽车零件，都是在寻求，和武力征服不同的路线。”
“即便不动用武力，靠这些长线运营的手段，日久天长，也可以将更多地盘收入囊中。所以，在来这里之前，他就劝我……遇到事情，能忍的，咬咬牙就忍下来了。”
“结果……我又失败了，我又没能忍下来……看到那些监工，在大水之后，骑在马上，趾高气昂的样子，我就忍不住。我什么都没考虑，抡起圆木，一棍把他们砸得粉碎，又给大家，带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。”
深夜。
烛光掩映。
张人凤将堵在嗓子眼的心里话，一口气，全都说了出来。偶然闯入的少女，是他最好的倾听者。
她侧过身，一字一句地听着，却不发表任何意见。一直到他说完，又沉默了好久，她才轻捧起张人凤的侧脸，露出笑容。
“红中先生，不要胡思乱想。”
“要是你连这个，都能忍下来的话，此时此刻……我想，我也见不到你，可能已经被伯劳鸟，变成盘子里的晚餐了吧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张人凤不解道。
“您要是能忍下来这种事，干嘛还出来呢？”伊芙琳只是轻声说道，“继续留在故乡，当您的武状元，不好吗？”
第五百二十二章：灭绝了人性
“哈，也是。”张人凤怔了半晌，笑着摇摇头，自语道，“还是不能熬夜啊，这一熬夜，就容易胡思乱想。”
“不完全是这样，我明白红中先生的顾虑。这次的对手和以前不同，对上北方的大家族，就不是小打小闹了。”伊芙琳却摇了摇头，轻声道，“这种时候，多一分情报，就多一分胜算。”
“刚好，关于奥斯本家族的事，我也稍微知道一点。”
“诶？哦……对，我都快忘了，伊芙琳，你也是大家族出身呢。”张人凤一下子来了性质，将棉被推到一边。
“跟这个没关系哦。”伊芙琳的语气很平静，但她说出这句话时，却下意识地绞着手指，“他刚刚跟我求婚的时候，喋喋不休地显摆了一大堆，他父亲是做什么的，他兄长是做什么的……”
“等一下，什么？！”张人凤诧异道，“他和你求婚？”
“……”
伊芙琳看他的眼神非常认真，好像要在这一瞬间，确认张人凤脸上是什么表情。
除了单纯的惊讶，她并没有读到太多东西，虽然早在意料之中，却又让少女莫名失落。
不过，转念一想，眼下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。人家已经累的黑眼圈都出来了，哪还有心力谈情说爱呢。
伊芙琳很快便将话题，拉回了正经事情上，“总之，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认下这笔交易，他说了很多。”
“罗安诺克·奥斯本，应该就是我们这次的敌人了，和受到诅咒的迪塔斯多夫家族不同，奥斯本家族人丁兴旺。罗安诺克一共有留个儿子，被你杀掉的乔佛里，排行第二。”
“又是次子吗？”张人凤略微叹了口气，都到这地步了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，跟着吐槽道，“老东西够能生的啊，干脆再生三个，就能九子夺嫡了。”
“他们家的长子，似乎是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，在公司内部，有着仅次于罗安诺克的权能，掌握着资源调集的大部分权力。公司里的情况比较复杂，他手底下，还养着许多智囊，专门给他出主意。总之，他一直和我强调，他的大哥有多少财产……和他相比，这座赌场里，可以被估价的一切，不过就是个储钱罐而已。”
“是吗？”张人凤笑了笑，并没有当回事，随口说道，“听上去，他有很多东西可以分享。”
“然后，是他的第三个儿子，似乎是在【乌鸫鸟银行】任职的银行经理人，我也不太懂，和货币有关系。据他所说，是规模相当大的连锁银行，背后还有这个势力、那个势力的加盟，可以一下子借出来很多钱……听着有点毛骨悚然的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张人凤一脸不解。
“红中先生，知道什么是‘贷款’吗？”伊芙琳解释道，“你或许能躲得了赏金猎人，但你躲不掉追债的，据说那个乌鸫鸟银行，哪怕欠了一美分，他们都会追到天涯海角的。”
“然后，是他们家族的第四个儿子，据他所说，是在政界工作的，正在为明年的选举做准备。有九成把握，可以被选定为明年的参议员，奥斯本家族上下打点，让他的仕途一路绿灯。据说，他的最终目标，是成为新伊丽莎白州的州长。”
“第五个儿子，则是在平克顿侦探社里工作，貌似是高层人物。他的原话是——‘什么地方闹事了，老五随随便便，就能喊来几百个平克顿侦探，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进去’。我估计……如果真的要打，红中先生的对手，应该就是他了。”
“只是平克顿侦探社而已？”张人凤有些狐疑，“我还以为，他会把自己家的儿子，塞到军队里去……啊。”
说着说着，他自己就顿悟了，对公司来说，比起军队，还是平克顿侦探社更加合适。
再怎么说，军队也是政府组织的延伸，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出动的。虽然也有私兵这么一说，但多多少少，总还要点脸面——至少明面上的流程，肯定是不能少的。
打个比方，发生了今晚这样的事情，军队一出动，不就等于在明面上，成了你奥斯本家族的私家打手吗？
相对的，平克顿侦探社出动，就显得名正言顺多了。反正这就是个猎取赏金的组织，再上面，也没有其他监管机构，只要给钱就行。
而奥斯本家族最不缺的，无外乎绿油油的美刀。
“而他们家族里，最小的儿子，似乎是有意，以后往军队人才那方面培养的。去国外留学，读的都是军校，最近才刚刚回来，乔佛里说他‘大有可为’，可能会跟着一起来，也说不定。”
————
“哐当———！！”
精致的盘子被狠狠摔在墙上，砸了个粉碎，混合着女人或是低沉、或是高亢的哭声，刺耳非常。
温暖的炉火，也无法融化这压抑至极的气氛。
几个人的影子，被炉火投射在墙壁上，除了那道喘息最为激烈的身影，其他几个人，就像石雕一般，固定在墙上不动。
衣着华丽，此刻正半跪在地上，捧着脸痛哭不已的，是他们的母亲。
罗安诺克一如往常，只是在家里，他卸下来伪装的情绪面具，甚至连最基础的微笑，都不再具备。此刻，他正坐在壁炉旁的老式摇椅上，腰板挺得笔直，双手却不得不拄着拐杖，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。
火光投射在他的脸上，阴晴不定，眼神好像要穿透墙壁，看向某片无垠虚空。
将正装搭在椅子上，发型和八字胡都一丝不苟的大哥，用右手端起酒杯，面无表情地呡了一口。
老三甚至连衣服都没换，直接穿着乌鸫鸟银行经理人的制服，回到这个许久未至的家后，直接往椅子上坐下，一言不发。
老四则是拉开椅子，拿出一张信纸，在上面书写着什么。笔尖和信纸摩擦的沙沙声，让这个本该空旷、豪华的厅室，显得逼仄下来。
他的长相，和罗安诺克是最像的，仿佛一笔一的复制品，就连这份沉定，也模仿得七八成像。写两个句子，他便停下来思忖片刻，仿佛在斟酌遣词造句。
老五的动作幅度，应该是最大的，他已经喝的醉醺醺，只是机械地重复，一杯又一杯地，给自己倒酒。
上好的康帝葡萄酒，就这样滑进入了他的嗓子里。
喝到不知第几杯，他挠了挠头，眯起眼睛，将平克顿侦探社的圆顶帽子摘下，掏出怀表，迷迷糊糊地问道，“托……托尔曼……现在几点？”
……
“我不明白，各位……你们为何能如此冷静？那是二哥啊，是我们的血脉亲人吧？！他被人剁碎了杀掉，我们不该觉得愤怒、生气吗？为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啊！”
托尔曼·奥斯本，这位留学回来的年轻人，终于无法忍耐下去，用他的声音，在这令人绝望的压抑中，撕开了一条口子。
其结果，就是——他的父亲，兄长，都齐齐转过头来看着他。
那五双一脉相承的翠色眼眸，平静到令他颤栗，仿佛在那眼神中……
已经灭绝了人性。
第五百二十三章：更大的前景
“你们现在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，也难得聚一下了。”
沉默许久的罗安诺克，终于拿出了一点家主的气势来，用手杖轻轻敲击地面，沉声道，“我接到电报，昨天晚上，巴迪山脉附近的矿点，发生了井喷矿难。”
“地下水倒灌，淹死了五十五个矿工。他们的家属在外人的挑唆下，发起暴动，瓦解了我们在拉格拉斯布置的暴力系统。”
“老二被杀，消息属实，手段非常残忍。据说是砍了五百多刀才咽气的，现在尸体被吊在齐格飞大赌场上，供全市的人观看。”
“呜啊啊啊啊———！”
说到这里，以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为首，家族里的女眷们，在厅室另一侧加大音量，嚎哭起来。在这种涉及到家族未来的大事上，女性是没有发言权的。在这一点上，北方的大家族，倒是和南方没什么区别。
因此，她们也只能用哭声，来表达自己的痛苦，想用这声音，在罗安诺克的决策上，加上小小的一枚砝码。
“提供情报的人还说，拉格拉斯市的市长，汉斯·汉弗莱，已经和匪徒结为一家，正在替他们重组城市秩序。同时，他还以这次矿难为由，暂停了公司在拉格拉斯的一切业务运转，包括两座燃料精加工厂，四座流水线机械生产厂，和一座纺织品类工厂。”
“这次的事情，你们觉得，应该如何处理？”
“……父亲。”长子开口道，“我个人的意见，暂时不处理为好。”
“什么？！”托尔曼瞪大了眼睛。
“我们所在的地方，是花岗岩州。而拉格拉斯，却是在新奥州，中间相隔着整整一座新伊丽莎白州。地方差的太远，调动起来，如果变成持久战，就需要耗费大量的资金。”
“公司眼下正处于关键时期，托父亲的关系，同政府的合作模式，也已经提上日程。”
“这个时候，突然将现金流，烧到完全无法增提效益的地方，会让我们的竞争对手，比如【泽塔工业】，嗅到我们的软弱。依我对泽塔的了解，他会趁此机会，大举抢占我们的能源市场。那样一来，我们在北方的根基，也会受到动摇。”
“大哥，你在说什么啊？”托尔曼一脸惊愕，由惊转怒，质问道，“那二哥怎么办？他的尸体，还挂在赌场上边呢，连这你都无所谓吗？！”
……
“不错。”罗安诺克无视了小儿子的怒吼，转头问道，“你说呢？”
“父亲。”老三冲他微微点头，“在来之前，我和一些身处一线的银行业务员，交换了情报。”
“杀死乔佛里的，并非一直在拉格拉斯附近骚扰的拉莫恩掠夺者，而是名为【红中】的新兴匪帮。”
霎时间，一旁女眷的哭声，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，突然止住了。
“红中帮是一个新兴帮派，就是在今年年初兴起，半年不到，便已经连续犯下多起要案。乌鸫鸟银行，已经将他们列为具有威胁的团队，不愿意与他发生交互。”
托尔曼困惑道，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意思就是，如果最后，我们选择开战，作为银行的经理人，我没法给到各位任何帮助。”
“这叫什么说法！”托尔曼显得愤怒而又激动，“总会……总会有某个人，会愿意和我们……”
“银行里没有‘某个人’，托尔曼，银行就是银行。”老三面无表情地解释道，“就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，我就是其中的一块砖而已。我要是没了，会有别的砖补上，任何人都一样。”
“四哥，你呢？”托尔曼对他不抱希望，转而看向老四，“这么多人里，你和二哥的交情，应该是最好的吧？你在官场上的朋友，不都是带他们去二哥的赌场里玩的吗？”
“说到底，也只是官场上的朋友。”老四沉声道，“我的参议员选举，就在今年，这个档口上，哪怕一点点小事，都可能会成为对手攻击我的把柄。和我留给大众的印象不相符，所以……”
他没有再说下去，但他的意思，已经很好地表达出来了。
……
托尔曼的表情十分痛心，但他也说不出来什么，只是环视四周，随即又抿紧嘴唇。
“你们的意思，我已经充分理解：简单来说，这是一件风险很大，但收益很小的事。”
“即便成功，我们也只是收复了原有的拉格拉斯产地，却要投入相当之多的成本。现金流暂且不谈，我们家族在商界、政界的其余计划，也都要因此受到阻碍，如果仅仅是为了复仇，这是一笔十分划不来的买卖。”
“但在我看来，并非如此。”
“战略目标一旦定下，就不能随意更改，我的战略目标没有变，依旧是要开拓南方市场。再过两年，将会有无数北方公司察觉到这一点，等他们察觉到的时候，我们已经运营了两年，将这片地盘牢牢占住——这就叫做先发优势。”
“而红中帮，会成为挡在这条道路上的巨石。”
“杀死乔佛里只是表象罢了，核心矛盾，是红中无法容忍公司的运行模式。所以，即便放弃拉格拉斯，转向其他地方，也是没用的。红中帮不除，这样的事，还会反复上演、永无休止，南方，也无法真正成为我们的地盘。”
“因此，不仅要打，还要全力打！在红中帮壮大起来之前，纠集、调动我们所有的力量，将其一举消灭在萌芽之中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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