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天空阴沉，飘起小雨。
等他们穿梭过山字营、斗字营，抵达魁字营的军帐中时，天空阴云密布，雨落如注。
雨点打在帐篷上，发出一连串噼啪响声。
魁字营的何领军已然先一步跪好了，张人凤和徐领军对视一眼，也在他身边预留的空位依次跪下。
分明是军帐中，魁字营的陈设却格外华丽，在三人眼前的，就是一个青花乳足炉，炉上绘有的三朵牡丹花，呈迎风而怒放之态。精致，美好，却唯独不像是军中该有之物。
炉中升起袅袅青烟，充溢在军帐中，将眼前那三道坐在椅子上的身影，都给模糊了。
隔着一层烟，他们的高矮胖瘦，都已看不真切，张人凤只觉得，这三位所谓的“大人”，变成了三个抽象的符号。
“咳。”
坐在最左边的大人，从袖子里掏出手帕，轻咳了一声。
“魁字营领军，何无伤，拜见三位大人！”何领军立刻领会到了他的意思，做出了最忠诚的反应，高声喊道。
“斗字营领军，徐斗泰，拜见三位大人！”徐领军的姿态相对平和一些，不至表现的太过殷勤，却也足以在场面上应付过去，不卑不亢，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。
“山字营领军……张人凤，拜见三位大人。”
张人凤在说到“领军”时，卡了一下，似乎还没接受自己的新身份。
他始终昂着头，眸光如剑，刺穿了这层挡在他们中间的烟雾。
第五百五十一章：军中无戏↘言↗！！
“好好好，军中诸事，下赖兵士效命，上仰诸位管布，缺一不可。有诸位良将在侧，荡平流寇，收复金陵，想来也是指日可待。”
刚刚率先咳嗽的那位大人，捋了一下他的山羊胡，上来先是几句片汤话，随即将上身探过去，表现出十足的尊重，对坐在中间位子上的那人，开口询问道，“马大人，您看……”
“此一役，还是由斗字营主攻城，魁字营辅攻，攻下瑜城后接防。至于山字营嘛，和先前一样，负责侧边接应，就这样。”
“应公，安大人，你们以为如何？”
一般来说，当领导这样问的时候，并不是真正指望有人回答，而是“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”。
最先咳嗽，坐在马大人左侧的应公，捋了一下胡子，笑着说道，“不愧是两江巡抚，马大人的布置高瞻远瞩、因地制宜，令下官钦佩不已啊。”
“……”而坐在右侧，一直都没出声的安大人，则是蹙起眉头，快速看了他一眼，“我没意见，但我手下这两个营，恐怕比不得应公的魁字营，这般的财大气粗。”
“徐斗泰，张人凤，趁着巡抚大人今日在场，营中若是缺人、缺马、缺兵器的，赶紧提出来。过了这村，可就没这个店了。”
“好啊，老安。”马大人半开玩笑地说道，“我路过一趟，屁股都还没坐热呢，你竟想敲我竹杠。你怎么不去敲应公呢？”
“谁人不知道，应公是出了名的铁公鸡，一毛不拔。”安大人也跟着调侃道，“同僚一场，若是想等他请我们吃顿饭，恐怕要下辈子了。”
“胡说！”应公一板正经地回驳道，“安大人，谁让你定日子的？”
“我看啊，也别下辈子了，就今晚吧。”马大人拍了拍自己被压在厚重官服下的膝盖，“今晚，我让随行的厨子弄点肉来，我们涮火锅吃。也别把这三个将官落下，让他们一起吧，这仗怎么打，咱们这三个老头子派不上用场，得指望年轻人呢。”
“小人有幸，谢巡抚大人赏识——！”何领军的反应极快，脸上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，刷的一下，纳头便拜。
“应公啊，这次，你可逃不掉了，哈哈哈哈——！”
……
霎时间，军帐里笑声四起。马大人先笑，安大人只是附和地笑着。而应公则是先笑，再扭头，很快地观察了一下马大人的反应，随后笑的动作便大了些，再开始直拍大腿，发起了名副其实的三段笑。
炉中烟雾袅袅升起，这帐篷里的一切，仿佛一个扭曲、不真实的梦。
其乐融融，一团和气。
和谐到……不像是在军阵之中。
那大雨敲打在帐篷上，土地里，敲打在远处瑜城的城墙上，滴答作响。
“三位大人！”
……
终于，心照不宣的演奏中，出现了不和谐音。
“哦，我记得你是……”马大人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僵硬，他看向这个出言打断的年轻人，沉声道，“光绪一朝，元年的武状元，是吧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。”
“少年英雄，大有可为啊。有什么事，说罢。”
“巡抚大人，山字营的兵马已然练熟，足可以同斗字营一起攻城。为何总让我们作壁上观呢？两个营的兵力，从瑜城两侧夹攻，他们就要多花一倍的力气防守。须臾城破，不在话下，城中百姓也好少受些战乱之苦啊。”
此言一出，营帐内的气氛陡然一变。
“放肆，军中无戏↘言↗！”
不等坐在椅子上的发言，何无伤第一个表态，怒斥道，“三位大人在此，军旅大事，如何轮得到你一个小小领军，指手画脚？”
“看不出来啊，堂堂状元郎，竟如此心系黎民百姓。”应公抚了一下胡须，冷笑道，“早就听说你是桀骜之人，果然如此。你是想说，总领两江领域的巡抚大人，还不如你经的多、见的广吗？”
“好了，应公，都是为国效命，大可不必。”
反而是坐在最中间的两江巡抚，眉眼几乎眯成一条线，笑得如沐春风，摆了摆手，十分大度地说道，“状元郎，我且问你。这瑜城之内，到底有多少流寇？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器械？粮能吃几日？城池之内，是否还有可以突入的暗门？”
“……”
狡猾就狡猾在，这种具体的问题，身处军阵中的张人凤，是不可能回答出来的，他只能沉默。
“兵凶战危，一旦错了，就没法更改。如果将全部兵力押上攻城，久攻不克，军心大损，届时再想挽回，就非常困难了。”
他摆了摆手，以轻飘飘的语气，敲死了这个议题，“如无异议，就这执行吧。”
“回各自的帐子里，把甲卸了，我让厨子把锅烧热……半个时辰后吧，还在这儿见，咱们好好吃一顿火锅！”
————
雨越下越大，落在营帐之内，令人愈发烦躁起来。
张人凤看着不远处如鬼影般耸立着的城池，咬紧了后槽牙，怒声道，“点兵！”
……
他本就是武人出身，带出来的军伍，自然也充斥着一股悍勇之气。不出片刻，营中的八百名兵卒，便已经在雨中排好队列。持戈带甲，杀气腾腾，雨珠打在他们的甲胄上，叮当作响。
“先登队，出列！”
八百人的山字营，相当于是空降了一个新领导，尽管听说是光绪元年的武状元，但这种事儿，搁谁身上都不会服气。
于是乎，在来军帐中的第一天，张人凤便给了他们一个机会——凡是山字营的所有军士，无论职务、出身，都可以来挑战他。
真男人就别磨磨唧唧了，用拳头说话，肯定是最直接的。
当然了，很大程度上，他也确实是手痒了很久。自从当上武状元，许久都不曾与人过手了，这里的山字营，暂时成了他的第二个擂台。
打过一轮后，众皆叹服。
张人凤则是趁这个机会，在心中暗暗记着，将实力靠前的八十个人挑出来，组成了一支先登队。
他的思路也很清晰——军队是个大熔炉，有兵尖子，就会有兵油子，二者是不能编在同一个队伍里的。要不然，后者会以极快的速度，将前者带成兵油子。
必须得是将兵尖子独自编成一队，形成那种“你杀一个，我就得杀两个”的环境，让他们卷起来，这把刀才能摩利。
八十个先登队应声出列，脑袋高高昂起，颇为自豪。
如果将山字营比作一家公司，这八十位，就相当于评选出来的先进模范了，是要起带头作用的。在军中，他们的伙食、兵器、甲胄、被褥，都有优先挑选的优待权力，各个眼里有光。
“流寇占了瑜城，久攻不下，百姓遭难。”
“知己知彼，方能百战百胜。我打算去城内探听一下虚实，他们有多少人了、多少武器、多少粮，是否还有暗门……手上情报越多，打起仗来，心里才有底。”
张人凤抬手一招，高呼道，“来十个不怕死的，和我同去！”
……
“我愿与领军同往！”
“我也愿与领军同往！”
“我！”
“我，我我……”
……
大雨之中，一只只手举了起来。
第五百五十二章：要有风，要有雨，要有火锅，要有雾！
“不来？”马巡抚倒也没太意外，只是用筷子夹住肉片，放入锅底中，有条不紊地涮着，仿佛早有所料，“他明说了不肯来吗？”
“倒也不是。”徐斗泰试着为张人凤找补了一下，“我去山字营喊他时，他手下的人告诉我，说是身体不适……”
“哈，不识抬举！”何无双冷笑道，“巡抚大人在此，都请不来他，这家伙好大的面子啊。”
“你懂什么，人家可是光绪一朝，第一位武状元。其眼界，哪里是我等俗人，可以相比的。”应公往火锅里投下几根青菜，仿佛是在为张人凤开脱，实则是调换角度，阴阳怪气道，“我听说，当初评这个武状元的时候，他可是连朝中老人的面子，都不肯给呢。”
“考核考到最后，朝廷派郑老爷子和他过手，那好歹也是军功赫赫、拳打两广的人物。结果这家伙倒好，上来就两拳，给老爷子干躺下了。眼角留下两个淤青，看着跟食铁兽似的。”
“哈！哈哈哈哈……”
饭桌上，是聊八卦的最佳时机，往往是谁没来，就逮着谁蛐蛐。此刻，不在场的张人凤，自然就成了他们的谈资。
马巡抚轻笑两声，“安大人，你手下带出来的好兵。”
“应公莫要寒碜我了。”安大人叹了口气，感慨道，“朽木不可雕啊。”
“无妨，他不来就不来吧，五个人，这火锅不还是一样吃。”马巡抚定下调子，看向徐斗泰，笑眯眯地说道，“坐吧，徐领军。”
徐斗泰坐下。
结果下一瞬间，马巡抚端起杯子，所有人都像条件反射一样，齐刷刷地站了起来，他自然也不能免俗。
“鄙人不才，就这么点本事。跟着我呢，多了不敢说，肯定能保诸位，吃好，喝好。这一杯呢，我先干为敬了，诸公随意就好。”
一边说着，他一边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，众人为表忠心，自然是立刻跟上，喝的一滴都不剩。
“好了，徐领军，别那么拘着。想吃点什么，就自己夹着涮吧，吃饱吃饱最重要。”
和领导一起吃饭，吃饱吃好都是奢望，徐斗泰点头赔笑，却也不敢太放肆。肉他是绝对不敢碰的，目光扫了半天，夹起一片白菜，要往火锅里头涮。
“诶，这是作甚，你懂不懂规矩啊？”何无双一句嘲讽丢在他脸上，弄得他不知所措。
“罢了。”马巡抚拍了拍手。
下人以小碎步上前，拿起这颗白菜，把菜叶一片一片剥了下来。好端端的菜叶，直接就被当场垃圾，丢到了地上。剥到最后，只剩下一颗小小的白菜心，下人将其投入火锅中。
看着在锅中沉浮的白菜心，徐斗泰目瞪口呆。
“白菜嘛，我习惯了不吃菜叶，那都是给猪吃的。只有这一口白菜心，烂熟软糯，爽口至极，回味无穷。”马巡抚用筷子，漫不经心地一划拉，“徐领军，快尝尝这菜心，可还合你口味啊？”
“嗯。”徐斗泰赶紧从震惊中回过神，甚至不顾烫舌头，夹起白菜心，一整个咽了下去。
“果真是鲜美无比，不可多得！”
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——！”
三位大人一齐笑起来。
“好，好，好！好一个不可多得！”马巡抚端起一杯酒，朗声笑道，“良辰如此，岂能无诗啊？”
“要有风，要有雨。要有火锅，要有雾。要有美女，要有驴！”
……
火锅的热气升腾起来，从温暖的军帐中飘出，遁入这个雨夜。
————
“轰————！！”
炸雷声。
城池被短暂地点亮。
“天哪……”张人凤看着眼前的景象，不由倒吸一口冷气。
饿殍遍地。
这些人已经饿到脱了相，被雨水浇打着，躺在冰冷的地上，一动不动。
绝大多数都已经断了气，无人来管，就这么放在街上，腐臭发烂。
“老伯，你还活着吧？”
好不容易在一堆饿殍中，找到了一个还活着的人，张人凤将他背到屋檐下，至少是雨水淋不到的地方。但他的眼神，也已经不能用麻木来形容，整个人距离死，只差咽下最后一口气，只有瞳孔间或一轮，才能显现他是个活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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