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“真的很帅。”
“我这一生，如履薄冰，从来也没想着，会走到对岸。”
“出海来到这个国家之后，我，我做了一切我认为对的选择，每一次作恶，我好像都有不得已的理由，于是，我就对自己说……”
“为了钱，我忍忍吧；为了地位，我忍忍吧；为了马上能兑现的权力，我忍忍吧；为了妻子、儿女，我忍忍吧；为了我的家族，我忍忍吧；为了船上的兄弟们，我……我忍忍吧……”
“去他妈的，我！我不想再忍了！”
火烧的很快，不多时，熊熊火光，已经照亮了伊斯塔沃的半边脸。他咬紧牙关，情绪无比激动。
也为他的谢幕，打上一层殉道者的光。
“这一套东西很可怕，张。一开始我恨它，再后来，我习惯它，再后来，我就觉得甘之如饴了。我开始骗我自己……这不是我的错，市场嘛，奴隶嘛，就是这样，有的买就有的卖喽。根本就是他们的错，是他们的错，这群道貌岸然的人，都是他们的错！”
“见到你之后，我就明白了，这些东西，全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借口。我的生意，我间接地，害死了多少人……我……我是个混账，我被他们驯服了，像狗一样，驯服了……”
伊斯塔沃闭上眼睛，眼角落下一滴泪。
张人凤摇了摇头，嗓子涩的难受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但是你没有，你没有向他们屈服！能抵抗整个大环境，能说出那个‘不’字，你是万里挑一的硬骨头！”
“这就是为什么，我想看到你赢，不仅仅因为你是我朋友，更……更因为……你是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他吐出几口黑色的血，气息已如风前烛、雨里灯。
“可惜，我的三女儿，索菲亚……我还想让你，做她的教父，现在也……”
“我会照顾好她们！”张人凤抹了把脸，咬牙发誓，“哪怕天塌地陷，我也会拼尽全力，照看好她们！”
听到这句话，伊斯塔沃长出了一口气，心里的一个重担，总算是放下了。
这口气吐出，阳寿，也就真的差不多了。
————
“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，张……我……我很庆幸，最后……是你……”
伊斯塔沃的眼瞳，已经渐渐散开了，他的嘴角，洋溢起一个平静的笑容。
“如果，你……再也……见不到我了……”
“你就要祝我……早安，午安……”
“晚安。”
分卷 : 血染之财
第五百七十二章：葬礼
“因为天父依照祂的仁慈和美意，容我们这位兄弟，放下了今生的担子，我们就亲切地，将他放入土中。“
“他们本是尘土，现在，他们依旧是尘土。”
“我们知道，这一切的生命气息，都在永生的天父手中……”
……
索菲亚的视线中，神父的嘴一张一合，仿佛一条案板上的鱼。他分明是在说着什么，声音却没法传到耳朵里，像是海浪冲刷沙滩时的沙沙声一样，模糊不清。宽敞的草坪上站满了人，庄重、肃穆的黑色，黑压压的一片，让她想起群聚到一处的乌鸦。
他们脸上刻着悲痛的表情，眉毛高高地揪在一起，嘴唇紧闭，看向不远处树下的一处墓碑。
上面用工整的文字刻着——“我们永远敬爱的船长”。
因为没有遗体，棺椁中的，只是一套他生前穿过的西服。生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，死了之后，却只有一处衣冠冢，难免让人唏嘘不已。
索菲亚已经记不清很多细节，似乎是她的脑子，有意让她将一切都忘掉，依稀记得这场葬礼办的十分体面，有许多穿着考究的人前来参与。这个消息就像梦里的呓语一样，在她耳边轻轻缭绕着。
“还是很没有实感吧？”坐在轮椅上，与她面容有七成像的少女，悠悠叹道，“我也是，这几天下来，每天睁开眼睛，就和做梦一样。”
“茱莉亚姐姐……”
索菲亚的神情有些恍惚，转头看向她的二姐——自数年前开始，她的下身，忽然就无法行动了，坐上了轮椅。
或许是早已习惯了意外的打击，这一次，茱莉亚显得相当淡定，只是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，开口道，“你的运气不错呢，我们三个里……你是最后一个，和父亲见过面的。”
“那个时候，他有和你说什么吗？”
索菲亚有些愣神，这一切来的太突然，一遍又一遍冲击着她的大脑。在她的印象中，和父亲的最后一面，他做了什么、说了什么，以及他脸上的表情，已然是很遥远、很遥远的事情了。
……
“这件事，不会就这样结束的！”另一个声音，从两人身后传来。
女人留着干净利索的短发，晶蓝色的眸子，因为悲伤和痛苦，而微微眯起。她的眼眶有些红，显然是刚刚哭过，但眼底的怒火，已经将多余的泪水蒸干。她的胸前佩戴着一支白花，上身和下身，都是标准的深棕色公民服，即便如此，也无法盖住衣服之下轻盈、曼妙的曲线。
“莉迪亚姐姐。”坐在轮椅上的茱莉亚叹了口气，轻声道，“父亲已经死了，这就是结束，不管我们再做什么，都不可能见到他了。”
“你们还不知道吗？”莉迪亚深吸一口气，勉强稳住她那有些冰冷的声线，咬着牙说道，“父亲……是被红中杀掉的！”
“为什么？”索菲亚有些恍惚，张人凤擎起大刀、砍杀恶人的场面，还在她脑海中回旋，于是她下意识问道。
“谁知道！他就是个疯子，看不惯那些有钱有权的人，柴德尔、诺德琳、奥斯本……被他盯上的猎物，都是同样的类型。这样的家伙，从根本上来说，就不应该存在于文明世界！”
莉迪亚的泪水夺眶而出，咬牙切齿地发誓，“我……我要把他的一切，都从这个世界上抹掉！”
“红中已经死了。”茱莉亚抬头，看了一眼这位已经买过被痛苦吞噬的长姐，轻声提醒道，“他和父亲一起，在蓝鹊港的大火里消失了，所有人都知道的。”
“我说了，是他的‘一切’。”莉迪亚的眼神无比冷冽，“人只要生活在社会上，就不再是单纯的人，而是社会关系的总和。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社会关系的，比如亲人、朋友、子女，或者……他发下毒誓，也要保护的人！等我在缅森州那里站稳脚跟，掌握了足够多的资源后，我要把这些人都找出来！然后……”
然后？
意义何在呢？
茱莉亚微微叹气，也没有说什么，人在情绪上头的时候，是听不得理性声音的。越劝，反而越容易起反效果。
三姐妹没有注意到，不远处，前来赴丧宴的宾客当中，有一个头戴高礼帽、身穿酒红色花纹衬衣，外头披着黑色风衣男人。他并没有混在人群中，而是倚靠着一颗大树。如鹰隼般的眸子，正远远凝视着她们，仿佛要将她们的一举一动，都铭刻在脑海里。
男人身后，背着两把交叉的克雷默长剑，恍若一把巨大的十字架。
……
终于，前面一系列纷繁复杂的仪式，都已结束，到了该落棺的环节。
所有人围在一起，目送着棺椁一点点沉入地下，直到这一刻，索菲亚才从梦中醒来，对眼前发生的事，有了一丝实感。她的呼吸渐渐沉重，纤细的肩膀，也止不住地颤动起来。
人死之后，就要在这狭窄、黑暗的土中长眠吗？
“再见了，父亲，再见……”
她抓起一把土，在心中哀鸣着，将其撒向这空空荡荡的墓穴中。
泥土落向地面。
————
纸灰飞向天空。
灵堂前，火盆烧的劈啪作响，张人凤穿着一身白，面色无比沉重，跪坐在地，将手中这些纸钱，一摞一摞地丢进火盆里。
至于这些纸钱，考虑再三后，还是都做成了美钞的形势，从外观上看去，都是绿色的。除此之外，张人凤还拜托当地的手工艺工作们，做出了一系列金元宝、银元宝形状的纸钱，虽然和老家的不大一样，但毕竟身处异地，姑且就只能这样将就了。
大战之后，一切都如伊斯塔沃预料的那样，红中和船长同归于尽的消息，震动了整个北方。这也标志着，这一系列事件，在此时此刻，被点上了一个暂停的句号。
张人凤日夜兼程，在一日之内，便将伊斯塔沃的遗体，送到了白炬镇。按照老家的规矩，停灵三日，出于保密需要，前来送行的，只有红中帮全体成员，以及最初和他一起出海的几位老船员。
今晚，是最后一晚。
张人凤跪坐在地，沉默不言，只是不断往眼前的火盆中，投入这些纸钱。
纸张落入火盆之中，顷刻间燃烧起来，化作一束明亮的光，点亮了他的瞳孔。
第五百七十三章：高山流水
“老张，你在这儿坐了三天两夜，眼睛都没合一下。”
伊戈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手感已经无比僵硬，仿佛在拍一块浑铁，“差不多，该去休息一下了吧，这之后还有下葬呢。这样连轴地转，哪怕你真是铁打的，也不可能扛得住在啊。”
“我们老家的规矩，灵堂前，不能断人。”张人凤摇了摇头，语气无比坚定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，“以后没机会了，我得再陪陪他，累点就累点，你让他们去休息吧。”
“……”伊戈也别无他法，叹了口气，起身，对不远处的众人耸耸肩，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。
文化不同，习俗不同，哪怕是对同样一件事的处理方式，都会截然不同。张人凤也没有强迫他们和自己一起，只是自己兀自守着，他的眼中，好像已经被这盆火焰填满了。
其他一切复杂的事情，都已经从脑子中消散，只剩下一个执念：火盆不能灭，蜡烛不能熄，香火不能断！
灵堂渐渐安静下来。
盆中的火光，将他的影子打在墙上，随着火光移动，仿佛有好多个人同处一室，穿堂风吹来，吹得周围烛影晃动，那场面稍显诡异。
“老朋友，你来啦？我知道你心疼我，不愿意我一个人守着，特地来陪陪我……”
张人凤浑然不惧，甚至嘴角还有笑意，放松下来，继续往火盆里丢金元宝、银元宝，一边念叨着，“你听我说，过了今晚，我们就见不到了。但我会把你葬在那里，诺，看到没？那个山头，有块大石头，一览众山小！风景那叫一个好啊！每天，日生日落，你可以俯瞰到下面的一切，再远点儿，就能看到这栋屋子，看到我们。”
“最初，我是有想过……要不要让你回去海里，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，原谅我，老朋友。我太自私了。你一辈子都在海上奔波，临了了，换个地儿吧，你去海里，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。”
“这里是白炬镇，等以后，城市的规模起来，会不断扩张，可能就是白炬市，到了我的地头了。你去了之后，哪个荒岭鬼魂、山野精怪敢为难你，你来梦里找我，我给他们全铲了！”
“我也不知道，你们这地儿，下边是什么规矩，我烧的东西，他们认不认啊？要是缺什么，梦里来找我……梦里……”
自言自语着，一股巨大的悲怆攥住了他的心脏，但张人凤却哭不出来。
这几天下来，有眼泪，也流干了。
他只是又往火盆里添东西，双手合十，一边念叨着，“诸位洋神仙、洋菩萨，晚生不识得你们名讳，别和我这山野粗人一般见识。我烧点儿金的银的，孝敬你们，都来拿点儿吧……”
“求你们护佑我兄弟，一路平安，一路平安……”
————
“……从她们的表情和态度来看，我倾向于，那家伙没耍什么花招，应该是真的死了。”
黑衣剑客站在桌子前，约莫两米左右的距离，腰板挺得笔直，像是在给上级做汇报。
“嗯。”老爹摆弄着桌上的三个铜板，将其放在掌心中，哐当哐当摇了一阵，再松手，任其落在桌面上，记录下这一次的图案，“然后呢，接着说啊。”
“瓦格莱特家族对这件事，总体偏向保守态度，他们没有要找任何人的意思，只是想尽可能快的，度过这次风波。”黑衣剑客沉声道，“莉迪亚·瓦格莱特，对‘红中’产生了很强的怨恨，等她回到缅森州之后，可能会采取一系列报复行动，还有待观察。”
“嗯。”
老爹继续摔打他的三个铜板。
“茱莉亚·瓦格莱特，就是之前的‘水妖宁芙’，她的态度，和瓦格莱特家族十分相近。对此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，只是想让这件事情快些过去，好让家族重整力量，开始下一轮投资。”
“不过，索菲亚·尤里西斯，她是三个女儿中，唯一一个继承船长姓氏的孩子。她的态度，稍微有些……”
……
“哈哈哈哈哈———！！！”老爹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。
黑衣剑士似乎也早就习惯他这一惊一乍的样子，遂闭口不言，依旧站着，等待他的下一句话。
“果然啊，我就知道……”看着三枚铜板的排列组合，老爹沉吟片刻，忽然话题一转，“【陌客】，我有没有和你将其过，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？”
“没有。”陌客摇了摇头，“愿闻其详。”
“很久很久以前，有两个人，俞伯牙善于演奏，钟子期善于欣赏。从他的琴声中，钟子期能听到巍峨高山、流水潺潺，同俞伯牙的心境完全吻合，他刻苦学琴，寄情山水，于自然中，熟练地掌握各种技法。因而，钟子期被奉为俞伯牙的‘知音’。”
“钟子期死后，俞伯牙摔琴绝弦，终身不复鼓琴。”
“因为，这世上，已经再无懂他之人了。”
老爹摇了摇头，感叹道，“陌客，你说……如果没有遇到钟子期，俞伯牙虽无知音，却仍然可以日夜抚琴、寄情山水。”
“可是，经历过真正懂他的人，而那个人却又不在之时，那该是和等的苦闷啊！”
……
“老爹。”陌客并没有太听懂这个故事，只是问道，“【觉者】那边，派人来问这次事情的结果，他想知道，红中那边，是否还会继续产生威胁？我们该怎么回答他？”
“……”
“呵呵……好一出高山流水，若是不能相和，便显得我俗了。”老爹倒背双手，在房间中缓踱几步，感慨道，“告诉他，红中已经死了。”
“真的死了吗？”陌客蹙起眉头，还有些犹疑，“大火烧了蓝鹊港，我们连他的尸体，都还没有找到啊。”
“怎么找，红中的脸上，难道会刻着一个中字吗？”老爹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意味深长地笑道，“让他把心安到肚子里去吧。”
“今晚过后，红中，就真的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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