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他说的如此恳切，伊戈也看明白了，这仁兄就是被拉过来开游戏的，问他也是白问。
今天这局，真正的对手，是这两位银行家。
“我了解你们的顾虑，张先生，佐拉埃尔先生。我的父亲，罗安诺克，是光照派中的高级成员，但我还是要说明一点。”路易的声音颇为稳当，在谈判时，上身稳定不动，嘴角浮起一丝微笑，“我，不是我的父亲。”
他半眯起眼眸，那翠色眼瞳中的静水流深，和他亲爹，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！
因此，对他的保证，张人凤半个字都没信。
咔哒一声，推弹上膛。
“除了这个之外，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。”张人凤冷声质问道，“父亲、兄长、弟弟……你一家都是我杀的。所有姓奥斯卡的，除了像你这样，没有回家，恰好躲过一劫的，基本都让我一个人给杀光了。毁门灭族，血海世仇，这份仇恨要如何消弭干净？你接下来对我说的每一个字，让我如何发自内心地相信？”
那双翠色的眼眸，依旧波澜不惊地看着他，沉默片刻后，路易忽然问道，“有用吗？”
“什么？”
“恨你，能让他们活过来吗？”
“……”张人凤怔住了。
路易十分平静地开口，“我很讨厌没有意义的事情，那会浪费我的时间。奥斯本家族覆灭了，并非我一人能够扭转的，我父亲死后，罗安诺克燃料公司被迅速拆分，人员出逃，资金链条断裂，财政状况几近解体，一切都不可能回到从前了。”
“比起停留在过去，我更希冀于，创造出更好、更大的未来。”
“……”张人凤沉吟片刻，收起怀特手枪，重新坐了下来。
轮到伊戈发问，“你的‘未来’里，有我们吗？”
“不可或缺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，容我问一句，佐拉埃尔先生。”路易意味深长地笑道，这也意味着，这个问题的答案，肯定得琢磨几圈才能出的来，“您知道，我们是做什么的吗？”
“……”
“我们是研究数字的，什么都可以说谎，数字不会，这也是它迷人的地方。即便有人想在数字上作假，终究会露出蛛丝马迹，会和现实的情况对不上……我行一贯奉行的宗旨就是——‘纸上的数字，和眼见的现实，必须要一一对应’。在我们眼里，数字不再冰冷，而是一本随时可以解读的书。”
“今天的会面，是行长直接拍板决定的，中间没有再过第三个人。您所熟知的梅斯维德先生，也是东皓鸟银行的业务人员，他所开设的银行，本质上，也是东皓鸟银行的分行。”
“行长给他寄了一封私密信件，将我引荐给他，再由他作为中间人，将我引荐给二位。”
“行长？”伊戈眉头一皱，“【乌拉诺斯】？”
“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博闻。”路易点了点头，笑道，“在行长眼中，数字本身不再是数字，而是一个人、一件事，一段经历。从这些数字里，行长看到了广阔的未来。”
谁啊？——张人凤心中好奇难耐，很想问一句，但他生生把这个问题给憋回去了。
伊戈在前头顶得不容易，他这个老大，也不能弱了声势。
“想必，你们行长，在光照派那里，也有投资吧？”伊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，“鸡蛋怎么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呢。”
“那是自然，我们是投资者，将资产投入可靠渠道，是我们的工作。”路易十分坦荡地认了下来，“再说了，在你们之前，光照派几乎垄断了一切可以投资的实体产业。除了与他们合作，我们别无他选。”
“然而，在不断加深的合作领域中，他们的野心和胃口，一点点展露出来。行长感受到了不可控，如果任由这个秘密组织，继续发展下去，这个国家，乃至世界的根基，都将被蚕食殆尽。”
路易翠色的眼眸中，闪烁着冰冷的光泽，好像完全跳出了个人立场，完全是以第三方的视角，平静地叙述着。
“金钱只是过眼云烟，是数字的流动，谁掌握了分配利益的权力，谁才是财富真正的拥有者。”
“很不幸，眼下，亚美莉加的政府，就像一棵体态臃肿的大树。足足一大半，都已经被光照派蛀空了，他们正在形成一套独立于司法之上的法律，一套只有他们内部人员，可以理解、意会，并参与其中的规则。”
“我们迫切地需要一只啄木鸟，一只无所畏惧，敢于对那些阴暗蛀空，亮出牙与喙的啄木鸟。”
“乌拉诺斯行长认为，你，和你麾下的团队，有这样的潜力。”
……
现场的气氛有些僵硬，邓恩从来没打过这种高端局，屏住呼吸，大气都不敢出。他们在谈论的话题，似乎已经不是一个武器商人，可以参与进去的了。
“……呵……”
良久后，伊戈以一声冷笑，刺破了沉寂的气氛。
“这么说，你们是想借我们，去和光照派斗上一斗？”
“简单明了的总结。”路易点头道。
“那我有个更好的主意。”伊戈笑着说道，“你们自己加入光照派，不就好了？成为他们的一员，就没必要打来打去了吧？”
……
“张先生。”路易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，“乌拉诺斯行长，让我带一句话给你。”
张人凤不解道，“怎么突然提这个？”
“行长嘱咐我，当谈话进行到中期，谈及我行此举的真正动机时，让我这样和你说。”
“在你们国家的语境里，有一种‘语言的压缩模式’，其中有一个词语，读作‘小鸟依人’。意思是女孩子像小鸟一样，依靠在人身上，娇小可爱的样子，我没说错吧？”
“你们行长还懂这个？”张人凤挑了挑眉毛，不由惊愕道，“所以呢？和我们在谈论的东西，有什么关联吗？”
“娇小的女孩子，依靠着别人固然可爱。如果是个100千克的肥仔，靠在你身上，就会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。”路易沉声道，“对光照派来说，东皓鸟银行，就是那个100多千克的壮汉。我们就是想靠，他们也不可能接受，最好的方法，是将银行完全拆解，变成他们可以接受的体量，一次一次，分批纳入麾下。”
“简而言之，在融合过程中，我们会一点一点，丧失对银行的控制权。直到最后，完全被踢出局，将整个银行打包好了，拱手送到他手里。乌拉诺斯行长无法接受这一点。”
“张先生，从这个角度看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。”
第五百八十二章：祝我的死，能够成就大我
“我算听明白了。”伊戈脸上带着笑容，摇了摇头，声音却无比冰冷，“反正我们已经沼泽里滚得浑身是泥，不如再帮你们一把，将这头沼泽巨怪给掐死，是这意思吧？”
“行长是个很实际的人，只看结果，不干涉过程。只要能达到结果，干并不在乎，你们会使用什么手段。”路易打了个响指，“来谈谈好处吧。”
“简而言之，和东皓鸟银行合作之后，资金的问题，你们就不需要再担心了。我们会施展数字的魔术，让你们手上的资金，在极短的时间内翻倍翻倍再翻倍，这之后，你们可以用这些货币，去完成你们想要办的大事。”
“我们现在，就不怎么担心这个问题。”张人凤半眯着眼，沉声说道。
“是啊，通过最直接的战争手段，你们掠夺了大量的财富。其中最主要的，应该当属攻下三马镇之后，从各地搜罗、集中的赫克托‘遗产’。以及来自白炬镇的定额灰色收入，圣昆塔克的定额灰色收入，以及你在梅斯维德银行的投资，加总在一起，大概是……”
“这个数。”
他又从口袋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张，轻轻推给了伊戈。接过之后，他没有急着展开，而是先用指肚摩挲了一下纸张的材质，应该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，带着一股爽朗的清香，像是某种香水的气味。
纸上只是一串数字，却让他的瞳孔略微睁大，随后立刻眯起，挺直了本来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腰板。
“如何，佐拉埃尔先生？”路易心平气和地问道，“我相信，这个数字的误差，应该并不大吧。”
“……很接近了。”伊戈有些不情愿，却还是点头承认。
“这是乌拉诺斯行长交给我的，上面的数字，完全是由推算得来。如我先前所言，行长对各类数字的流向，有着天才般的敏感。”
“正是这个数字，让行长对你们动了投资的心思——两把火山手枪，一匹土库曼战马，再加上一挎包的子弹，空手起家，竟然能在一年的时间内，闯下这么大的营生，毫无疑问，你们的发展潜力，是值得投资的！”
“但这是一笔见不得光的钱，恰好，张先生，您现在也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。像以前那样，脚踩西瓜皮，滑到哪里算哪里的日子，早已经不复存在了，你们需要专业人士——真正的专业人士，来为你们的生意保驾护航。”
“正如我所说，银行需要你们，你们……也需要银行，这是一笔互惠互利的交易。”
……
“正因如此，我来了。”
路易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，张开双臂，将他的心口完全展开，没有一丝设防。
玳瑁怀表被他握在手中，紧紧攥住。
“我是奥斯本家族最后的幸存者，是从你枪口下逃走的亡魂。如今，行长派我来与您谈判，就是为了最大程度上，展示出他的诚意。”
“我可以一枪结果了我，将奥斯本家族的余孽，彻底从世上抹去。”
————
“我不明白。”
长久的沉默后，张人凤终于开口。
“是我刚刚的解释，哪里没有说清楚吗？”路易笑着说道，“如果是的话，您可以随意指出，我……”
“我不明白的是你。”张人凤歪过脑袋，平时，都是别人用这种看怪物的眼神看他，今天，他也对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，充满了不解，“且先不说这个交易有多突然……你们行长，是救过你的性命吗？”
“要是我刚刚扣下扳机，你那聪明无比的脑袋瓜，就该被子弹打碎了。甭管他许诺给你什么，统统作废，你什么都得不到。你这个算账的，不会算不明白吧？”
“但你还是来了，不但来，你还要用自己的命，来促成这次合作。我觉得你已经不能算人，你……你是……”
张人凤没见过这样的人，无法理解动机，自然也找不到，该用什么比喻，来表达自己的想法。
能让一个人，克服对死亡的本能恐惧，这背后的精神力量，实在令他感到畏惧。
翠色眼瞳中的光芒沉寂下来，一晚上都在滔滔不绝的路易，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，方才开口道，“这个问题的答案，对您来说，非常重要吗？”
“你知道吗？在多弗丘的时候，我和类似的人打过交道，他们和你一样，对死亡毫无畏惧。因为他们坚信，他们死后，会在一个所谓‘道路’里重生，这份信仰如此坚定，以至这个物质的世界，渐渐就成了一个幻梦。”
差不多到了该老大表态的阶段，张人凤的发挥依旧稳定，他缩小了火力，将对整个银行的不信任，宣泄在了他面前这个实际的“个体”身上。一方面，他是为了抢夺话语权，而另一方面，他也确实摸不清楚，路易肯以身入局的动机，到底是什么。
……
“我的二哥，乔佛里·奥斯本。”路易没有直接回答，而是以聊家常一样的语气，提起了这件事，“你不陌生吧？”
“印象深刻，他比看上去稍微壮一点。”张人凤沉声道，“处理起来，花了我不少力气。”
“嗯，是啊……他有没有和你讲过‘世界是一个巨大金字塔，我们所有人，生来就不能免俗’之类的话？”
“没有，在我面前，他好像没说什么完整的话。”张人凤摇了摇头，既然对方以这种事不关己的第三人称，他索性也就把自己撇出去了，只是平静地说道，“不过，他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。”
“东皓鸟银行也是一样，但我们并无高低之分，只是一块一块摞在一起的砖石。而这世上财富的一切形式，都像是砖石之间的黏合剂，人类自以为创造了财富，事实上，也会被财富所塑造。”
“不管如何，这块坏了，自然有另一块顶上，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。”
路易的语气飘忽不定，这身精贵的皮囊之后，仿佛藏了无数张和他相似却又不同的面孔，在一起说话。
“如果我真的死在这里，那么……”
“就祝我的死，能够成就大我。”
第五百八十三章：蝴蝶会记得毛毛虫时候的事吗？
“接下来，我们就要和那家大银行合作吗？”
问出这个问题时，阿拉娜的眉毛微微蹙着，用叉子一下一下戳着盘子里的肉，将其在热腾腾的酱汁上挤来挤去，就是不放到嘴里。也不光是她一个人，当张人凤和伊戈回到家，向同伴们如实说了今晚的经历时，方才还算欢快的气氛，就如凭空结冰一样，沉寂下来。这种时候，所有人的目光，都下意识集中在了帮派中年龄最大、资格最老的成员身上。
麦克清了清嗓子，沉声问道，“那个银行家的建议，你觉得靠谱？”
“不是靠谱不靠谱的问题，这一步，我们是必须要迈出去的。自拉格拉斯的事情之后，其实已经没得选了，早晚而已。”
伊戈耐心地解释道，“在此之前，我们一直是靠纯粹的武力，走征服路线，才啃下来这么多地盘。拉格拉斯这一仗，就是走这种路线的反噬，只不过这股强烈的反噬，被老张的兄弟一个人扛下了而已，不代表这一切都没发生过。”
“这之后，红中帮的野蛮扩张，会彻底成为历史。想要继续将南方的地盘打通，剩下的道路，就只有走经济路线。一座新奥州，靠我们这些人，还算勉强能拢得住，但要是再把地盘扩大，就必须要靠利益关系了。”
“说的再简单点……想要让人家听我们的，总得给他们些甜头吧？总得让他们相信，跟着我们混，比跟着光照派混，更有前景吧？”
“有大银行在背后做支撑，我们施展起手腕来，也更加方便，当然了，这样仅仅是我个人的看法。”
“我们这伙人，都是老张拉起来的，路该怎么走，他说了算。”
“哦……”小梅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，紧张兮兮地看向张人凤，“所以，还没定下来啊？”
“这么大的事儿，哪里是吃顿饭，听人家说几句话，就能决定的呢？”张人凤摸了摸她的脑袋，宽慰道，“没事，我会好好地、慎重地，把这个事情想明白，再做决定的。”
“天色不早了，辛苦大家等我们回来，都去休息吧。”
————
郁结不化的夜色中，张人凤没有离开，而是兀自一人，坐在这片黑暗里。他本来想用嚼烟精神一下，突然想起火车上提托的告诫，叹了口气，遂作罢，起身，从厨房的柜子里，给自自己拿了一瓶龙舌兰酒。
这栋宅邸是邓恩给造的，里头的各项物资，自然也是一系列配套配上的，烟酒都是高档品，不用抢，不用偷，抬手就能够的到。不知为何，品味起来，却总感觉少了那么点味道。
张人工靠在椅背上，给自己点了一支烟，一片黑暗中，烟头的火星明明暗暗，仿佛思考的上帝。
……
脚步声从房间里传来。
“安娜？”张人凤见到她，有些意外，赶紧把烟给掐灭了，“你还没去睡啊？”
“……”安娜不太清楚红中帮具体遇到了什么困难，那些文字，对她来说，还是太复杂了。但要说感知气氛，那是每个人类生下来自带的技能，她也能感觉到，这个温暖的团体，当前正在面临一个空前重要的决定。她什么忙都帮不少，唯一能做到的，就只是在黑夜中，给张人凤端来一杯热水。
“嗯……啊……”
安娜比了一个喝水的手势。
“谢谢你，我没事的。”张人凤哑然失笑，摸了摸金发女孩的脑袋，“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，我们都不会散，回去睡吧。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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