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第五百九十三章：漫长的夜晚
“还冷吗？”
他搬了张椅子过来，和伊芙琳面对面坐着，让少女的双脚搁在他的大腿上，又用羊毛毯将其裹住。据他所说，这个距离，离炉火是最近的，可以快速让她的双脚温暖起来。
壁炉的火光映照着她的面庞，泛起一丝羞赧的绯红色，一直红到耳根。
像是察觉到什么，少女有意地将脸扭开，不和他对上眼神。
“怎么了？”张人凤看得莫名其妙，仔细观察了一下伊芙琳的表情，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，“干嘛把脸转过去？”
“我起来的太急了，没有化妆……”
“我还以为什么呢。”张人凤没好气地摆了摆手，“得亏你没化妆，要不然，就你现在这一身，在梳妆台前坐一会儿，非冻出毛病来不可。”
他牵住伊芙琳素白的双手，两相对比之下，他的手掌，比少女的还要大上一码，仿佛坚硬的石头铸造而成，温暖，有力。伊芙琳忙不迭地将脑袋转过来，有些惊愕地看着他，随即咬了一下嘴唇，好像在惊讶于，为何他能如此自然地，就做出这样的肢体接触。
“……手倒是还行，摩擦一下，能暖和得更快。”张人凤牵住她柔夷般的手指，用他能想象到最小的力气，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，一边说道，“什么事儿啊，非得大半夜来找我。”
“天一亮，您又要好多事情要处理。”伊芙琳有些不满地抱怨道，“就更没时间来见我了。”
“那倒也是。”张人凤点了点头，“那你说吧，找我有什么事？”
“……”
伊芙琳的眼神变得十分哀怨，像一只被荆棘挂伤之后，匍匐在路边的无辜小鹿。将自己的双手，从张人凤手中强硬地了出来，她本来想用符合贵族礼仪的正襟危坐，来表示自己心中的不满。但又发现，自己的两只脚丫子，还在对方大腿上搁着呢，一下子又泄了气，侧脸又红了几分。
“刚才……就是下午，您给大家布置任务的时候，我也坐在下面呢。您看到我了吗？”
“废话。”张人凤忍不住笑出声，打趣道，“你一个大活人坐在下面，我还能看不见你啊。”
“您之前答应过我的，即便干的事情不一样，我也应该是你们的一员才对。那，为、为什么……”
伊芙琳的肩膀微微颤抖着，在舞台之上，能够撩动无数人心弦的声线，第一次满溢着属于她自己的情感，“为什么您给大家都安排了事情，却把我丢在一边不管？您不要我了吗？”
……
张人凤笑了。
他再一次，以温和而又坚定的动作，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又来了，您……您老是这样，别动不动就握我的手，我在和您说正事儿呢……”伊芙琳的气势，一下子就弱了好几分，有气无力地嘟囔着，却没有再将手抽回去。
张人凤笑盈盈地问道，“那你打算怎么帮我啊 ？”
“请您不要用那种看小女孩一样的眼神看着我！”伊芙琳一挺腰，很是不服气地说道，“我也已经17岁了，是一位事业有成的成熟女性，有很多大城市，都给我寄来邀请函，要我去他们的剧场里演出呢。一场大的演出下来，我也可以分到不少钱的。”
“我还是迪塔斯多夫家族的末裔，这个姓氏，在南方的老牌贵族当中，有着不俗的号召力。您……您开设的那个公司，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公司吧？我的意思是，既然不需要管具体的事情，那拥有贵族名头的我，完全也可以成为您的门面啊，为什么要拜托克拉肯先生呢？”
伊芙琳很少一口气说那么多话，将压在心中的东西，全都宣泄出之后，支撑她的情绪燃料，似乎也快用完了。肩膀的颤抖，渐渐减弱下来，神色也变得不那么激动，甚至有些后悔。
她的脑袋低垂下来，不敢看张人凤的眼睛，只是喃喃说道，“对不起，我……我不该对您这么刻薄的，我，我只是……”
“我已经没有家了，我不想再……”
张人凤轻轻抱住了她的肩膀。
就像神奇的魔法一样，压在她肩头的阴云，一瞬间便散去了大半。
“你，永远，都是我的家人。”
为了让他安心，张人凤刻意在几个重要的单词上做了停顿，继而说道，“正因如此，这个位子，才不能让你来做，知道吗？”
“确实，你有着很优秀的出身、背景，还是老牌贵族的女儿，但你对外的身份，是一个优秀的戏剧表演家。你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，都能登上当地的报纸。你自己也说了，登一次台，可以挣到相当丰厚的报酬。”
“名誉，社会地位，财富，都可以从你现在身处的行业里，轻松得到，你有什么理由，突然调转枪口，投身到一个你完全陌生的木材领域？现在或许没事，但等以后，摊子做大了，这个反常的现象，会引起北方敌人的警觉，他们会派人来调查你！”
“我在白天，应该也说过，这个位子并非高枕无忧，是有一定风险的。这丝毫没有夸张。”
张人凤停了一小会，似乎要给少女留出思考的时间。
“克拉肯是蛇油生意起的家，他利用了红中的名人效应，将自己品牌的蛇油，迅速卖了出去。”
“放眼全国，无论南边、北边，蛇油的市场就这么大，还早就被人瓜分干净了。他想要更多的钱，就只能投资其他项目，挑挑选选，选中了木材生意——这条逻辑时合理的、自洽的。”
“出于后续的一系列考虑，我和伊戈才最终敲定，由他来做我们的‘傀儡’，这样说，你能理解吗？”
……
“对不起……”
伊芙琳半低下头，脸色有些愧疚，眸子里浮出一丝水汽，纤细的眉毛随即蹙起，自责道，“我太不懂事了，为了这样的事情，还来打扰您……我……我是个坏女孩……”
“别这么说。”张人凤拍了拍她的手背，安慰道，“这次拉格拉斯的战事，你不是还帮我送信来着嘛，要不是你，后方的军需、补给，也没有那么快送上来啊，这都是你的功劳。”
“可是，这样的小事……只是送信而已，派谁去都一样吧……”伊芙琳嘟嘟囔囔地说道，“我也想像阿拉娜、小梅那样，为您做更多、更多的事。”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，擅长什么，不擅长什么，这都强求不来。”张人凤轻声道，“小梅的脑子特别灵光，阿拉娜几乎可以在十秒之内，攻破任何大银行金库的锁，但她们也没法像你一样，靠着一场场演出，就把钱安安心心地揣进口袋里。”
“做好各自的事情，那就可以了。”
第五百九十四章：你举得起命运吗？
“谢谢您，愿意抽出时间来，和我说这些。”伊芙琳向他微微颔首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将双足从他的大腿上收回来，忙不迭地踩在地板上，“这么晚了，您早点休息吧……”
“别麻烦了，夜已经那么深，外头又冷，你这光着脚一来一回地，后头再冻出个好歹来。”
张人凤大手一挥，“别折腾了，今晚就睡在我的床上吧。”
……
“？？？”
冲击性的事实来的太过突然，如果这是漫画，伊芙琳的脑门上，此刻一定会浮现出三个黑色加粗线条问号。
“睡、睡、睡……睡在您的床上吗？”她像是被火星尥到了脚一样，猛地向后一跳，险些把椅子碰倒。
“那不然呢？”张人凤被她逗笑了，“你睡地毯上？”
“可是，红中先生，这样会不会太……太过分了……”伊芙琳紧紧拧着素白色苎麻罩袍的边角，声音已经轻的几乎快听不见了，“我没有提前准备好，我是说……我穿着这样的衣服就过来了，您……您会觉得没意思吧。我想先回去一趟……换、换上舞女莎乐美的衣服……”
“莎乐美……”张人凤隐隐记得，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词儿，一琢磨便想起来了，但仍觉得困惑，“那不是你的戏服嘛？这又不是上台，你穿那个干什么？”
“我觉得，那样会……会……稍微刺激一点，不过您喜欢睡衣的话……”伊芙琳的语言中枢，似乎出了点问题，对她来说，说完一整句话，都显得有些吃力，“我也没有意见！”
“那当然了。”张人凤点了点头，“睡觉不穿睡衣，穿什么。”
“行……我知道了！”以视死如归的语气，说完这句话，伊芙琳忽然用右手触碰自己的左脸，整个人像定住了一样。
“你在干嘛？”张人凤好奇道。
“这是我母亲教我的……最开始几次，我上台之前，紧张得快吐出来了。她就告诉我，许多表演艺术家，哪怕是成为大师级的人物，在真正面对观众之前，都免不了紧张。这种时候，就要给自己设定一个‘强制放松’的动作。通过训练，将这个动作，和轻松、愉悦的心情关联在一起，算是一种催眠或者暗示吧。”
“呼……”
伊芙琳深深吸气，又将气息吐掉，“对我来说，就是右手碰左脸，这个动作，可以让我快速平静下来，平静，平静……心如止水……”
……
“好。”她再度睁开眼眸，气势确实是陡然一变，“我准备好了。”
“哦……哦，睡觉之前静静心，也蛮不错。”张人凤看得一愣一愣的，心说不愧是表演世家，这法子看起来还挺灵的。
“那你快去睡吧。”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床，“被子盖好，尤其是脚丫子，别感冒了，知道吗？”
……
霎时间，屋子里陷入了有些可怕的寂静，只听见炉火的噼啪声。
伊芙琳隐约猜到了什么，但她不敢相信，也不愿意承认，咬牙坚持了好久，才颤巍巍地问道，“那……那您呢？”
“我？我当然是再找一个房间了。反正这里空的房间也不少，再找一个新的，对付一晚上呗。”张人凤笑着摇摇头，“你这黄毛丫头，想什么呢，你……”
想起方才这番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，张人凤的表情终于僵硬起来，变得有些尴尬，“伊芙琳……我不是那个意思，我……”
“呜……对不起——！！”
伊芙琳一下子冲到他的床上，扑了上去，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宝宝一样，用双腿紧紧夹住，一边惨叫道，“都是我不好，是我误会您了！您快点走吧！”
也难怪她反应这么大，这层或明或暗的窗户纸，终于还是在这一刻，被捅穿了。
两人模糊地知道了，彼此的界限在哪里。
……
“请……请先等一下……”
这句话的音量，几近于唇语，完全是少女下意识的内心独白。换了任何一个人，在这个场合下，可能就直接走出去了。
奈何老张不是常人，在他的听觉中，这和直接在他耳朵边上说话，没什么太大区别。
他没有用语言回应，而是站定，转身，将目光投向这个睡在自己床上的少女。
“我还有一件事，刚刚都忘了问，您……您能不能再……”
……
反正都这样了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？
张人凤轻叹了一口气，“问吧。”
“【三元木材公司】，这个名字是您取的吧？”伊芙琳轻声问道，“那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诶？”张人凤有些意外，“你要问这个？”
“嗯。不知道为什么，我对这个特别在意。”伊芙琳点了点头，“就像……我不知道怎么和您解释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，我就觉得奇怪，好像这两个词活了一样，在我眼前跳个不停。”
“不管出于什么，我都想问个明白。”
“呵……”张人凤笑了笑，又从门口走回来，坐回椅子上，斜靠着椅背，看向那熊熊燃起的火堆，“从来没人问过，伊戈让我自己决定，我就取了这个名字。”
“伊芙琳，你的哥哥西奥纳多·迪塔斯多夫，或许真的能看到未来。他有预言过关于你的事情吗？”
“诶？”伊芙琳从床上坐起，“为什么，会突然提到我哥哥……”
“我哥哥确实靠这个噱头，赚了一些钱，但那不是癔症吗？”伊芙琳回忆起兄长的模样，却发现，在自己的记忆中，他的面孔已经不是那么清晰，只剩下一身整齐、笔挺的黑西装，以及那对庄严的鹿角，“即便是癔症里，哥哥也没有提到过我。”
“非要说的话，他和我的父亲说过——‘迪塔斯多夫的血脉不会断绝，会以更强韧的姿态，传于后世’……”
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，语气复杂，“如果这个预言成真，那就是说，我至少也会有一个小孩吧。”
“等你再大一点，或许会有的。”张人凤笑着摊了摊手，感慨道，“我的师父……给我留下过一则预言。”
“他说我是……遇红而喜，见白而忧，逢翠而终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伊芙琳不解道。
“哈，我也不知道，预言这种东西嘛，就是这样。给你一点希望，但又不让你彻底弄明白了，就这么吊着你。”他的目光，随着燃烧的木柴、旺盛的火堆、升腾的火气，来回轮转，喃喃道，“我自问，举得起千斤巨鼎。”
“可我，举得起命运吗？”
第五百九十五章：醉酒的少女
“今晚这是怎么了，一个个都不睡觉，是不是都和月相犯冲啊？”
走出房间，想找个安生地方度过今晚的张人凤，却又看见一道在大厅中徘徊不定的身影。
他还特意猫在楼梯上，观察了一会儿，比起伊芙琳，至少这姑娘没有裹着一身布料就出来。换句话来说，解散之后，她可能压根就没睡下过，又或者是重新穿好了衣服，在大厅附近徘徊。
不管哪一种，她心中积压的东西，肯定不会是临时起意。
“？！”小梅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，辨认出声音的来源后，她下意识地缩起肩膀，像是被家中撞见了不好的事一样，“红中先生，您……这么晚了，您还没休息啊。”
“我倒是想，伊芙琳她……”
说到一半，一股微妙的味道冲入鼻腔，摄住了他的感官。
“咚！”
张人凤眉头皱起，直接翻过栏杆，从二楼直直跳了下来，落在小梅面前，迅速欺身拉进，凑到少女面前，仔细地嗅闻一番。小梅想要后退，却被他按住肩膀，尽管没用多大力气，也足够她动弹不得了，只是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。
“你喝酒了？”
确认了这股气味到底是什么后，张人凤松开少女的肩膀，一脸严肃地看着她，“手里头是什么，拿出来我看看。”
小梅咬了一下嘴唇，倔强地扭开视线，“也……也没什么吧？麦克先生、卡洛威先生、伊戈先生……帮派里的男人都喝酒，您自己也会喝酒，这有什么不可以的！”
一般的人，是很难对抗环境的，生活的环境是什么样，自然而然就会沾染什么颜色。
相比起普通的帮派，红中帮的气氛，可以说是好的不像一个帮派了，但肯定也不会像普通的家庭。阿拉娜倒好说，她本来就是在刀疤村出生的，早就习惯了，但小梅却是耳濡目染，学来了很多她不会的东西。
“我应该告诉过你们，只能喝一些度数不高的甜酒，而且也不能多喝。酒这种东西，是有瘾头的。”张人凤向她伸出手，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，“给我看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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