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“你在他们中间，好像不太受欢迎啊。”张人凤略带调侃地说道。
“没办法，我是白皮肤嘛。”银霜耸了耸肩，“一直都是这样的，我也早就习惯了。”
“飞鹰那伙人，其实还算好的，因为他们都是高树的‘本地人’。真正到了营地，还有一些其他部族的人……他们的栖息地被外来者毁掉，兄弟、姐妹、父母、子女，被像动物一样猎杀取乐，血海深仇摞在一起。”
“有时候从他们身边路过，他们看我的眼神，恨不得把我给活撕了。”
“哈，没想到，我们也会有这一天。”麦克半眯着眼，自嘲道，“因为肤色被歧视，原来是这种感觉。”
小梅的担心，则更加现实，“去了高树营地之后，他们不会在半夜偷偷摸过来，把我们都杀掉吧？”
“应该不至于，你们毕竟是和飞鹰一起回来的，只要高树之王开口，将你们定性成‘客人’，就没问题了。”银霜摇了摇头，“在那片营地里，没有法律、没有条规，一切都是他说了算的。”
部落？
帮酋？
一个小小的王国？
“前提是……”银霜看了张人凤一眼，有些担忧，“你刚刚说，高树之王曾经派人向你问好过，这不是编的吧？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张人凤大摇其头，“只不过，他不是亲自来的，而是派了一队印第安部族的人，把这句话带过来。”
“他真的一直都住在树上吗？”小梅好奇道。
————
在真正到达高树营地之前，银霜给三人，紧急恶补了一下关于高树之王的知识。
首先，【高树之王】只是一个称号，那个男人真正的名字，叫做“闪”。他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男人，头戴木冠，脸上还戴着一顶半遮面的面具。即便是像她这样，和闪关系比较亲密的人，都不知道面具下的脸，到底是什么样子。
在三十年内，闪貌似只有一次，公开从高树上下来，离开了部落，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。再回来之时，他手中便多了一个白皮肤的婴儿，问他，他便说，是那些白人畏惧她的潜力，将她丢弃了，被他捡回来的。
“有了这孩子，高树众多部族，可再续五十年。”——这是他的原话。
银霜在部族中长大，在闪的指导下，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接受训练。但她却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天赋。她从没见过闪的脸，只听到过他的声音，沙哑、粗粝、温柔却又坚定，就像……
……
银霜指了指张人凤，“就像张的声音一样。”
她又像忽然解出了什么疑问一样，一拍大腿，惊呼道，“难怪呢，初次见面时，我就觉得张这人很熟悉。原来是声音啊！”
普天之下，相似之人多矣，只是声音相仿，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。
“然后呢？”
“那里混杂着好几个部族，每个部族，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风俗文化。闪定下的规矩是，互相尊重，互不干涉。大家以树林做庇护，在里面休养生息，也算是过了几年太平日子，直到最近……”
银霜的表情有些黯淡，看得出来，即便不被部族里的人接纳，在潜意识中，少女已经将高树，当场她唯一的家了。
“闪有两个儿子，长子你们已经见过了，喏，就是前面那位。”
“次子嘛……他的次子性格很古怪，虽然是一起长大的，我也不是太了解他。他似乎很喜欢一个人待着，经常思考一些和生死有关的事。成年之后，次子没有留在高树，而是出去云游世界了。”
“偶尔会有他的消息，但都是只言片语，直到最近，高树出了事，他才赶回家来。”
第六百五十章：他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
高树内部，还停留在几个松散部落结合形成的酋帮制度，这种近乎原始的社会关系上，银霜寥寥几句，就给揭过去了。
简单说，就是大致分为两派，一派主张往死里打，另一牌则主张，可以在打之前，再尝试一下别的路子，比如谈判之类的。两派人各有各的道理，且人数相差无几，只是在年龄上有所区分。
主张要打的，基本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，血气方刚、满腔怒火，他们聚集在飞鹰麾下。
随着大军一点点包围过来，这些年轻人们，已经开始进行一些破坏活动。比如截取对方物资之类，双方互有摩擦，也有伤亡，但还没有大规模地正式宣战。
而主张不打的，则是各个部族里的老人，基本都是三四十岁。
他们并非主张完全不抵抗，而是在开打之前，先在内部推举，选出代表，去和对方进行至少一次谈判、沟通。这个年龄段的老人，已经亲眼见过许多反抗的悲惨例子，不愿意看到悲剧重演，武力抵抗，必须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，才能选择的方式。
双方都有各自的道理，在人数上，年轻人占据了一定优势。但是在酋帮内部，年龄大的人，威望权重自然就更高一些，谁都说服不了谁。
“这种时候，就应该国王登场了吧？”小梅忍不住问道，“那个住在树上的国王呢？他不表态，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。”
“闪……也不能这么说，或许他有自己的考量呢。”银霜的语气有些复杂，看得出来，她对恩师在这起事件中的角色颇有微词，但却尽可能在外人面前，替他找补，“他的态度，几乎就是一锤定音了，会直接影响到上下一千七百多人的生存环境，谨慎些也是正常的。”
“多少？”张人凤惊讶道，“这片林子里，住了这么多人吗？”
“算上那些来投奔我们的部族，其实也算不上多。”银霜叹了口气，语气变得无比沉重，“两年前，1877年，内兹珀斯族投降时，仅剩下400人左右。有一支他们的族人，从很远的地方流浪而来，不知道走了多远，才找到高树……类似这样的部族，还有很多很多。”
“因为人数过少，部族内部的文化习俗，已经完全泯灭了。而一旦决定开战，也许这些人的肉身，也会跟着毁灭。他们一路上的颠沛流离，难道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？”
“所以啊，作为领袖，闪一定要考虑很多很多东西。那么多条性命，都攥在他手上了，这几天下来，他一直都住在树屋里，谁也不见，我都不知道他在……”
……
“那你呢？”
“？”银霜一怔，她其实在第一时间就理解了这个问题的意思，只是潜意识地排斥回答，因而苦恼地蹙起眉毛。
张人凤忽然将话锋一转，看向银霜，“你觉得，怎么选才是对的？”
“我？我……”
银霜有些猝不及防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走在队伍前端的飞鹰他们，微微低头，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。然而，就这么一瞬的迟疑，一直在观察着她的老中青三人组，便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。
她的肤色，已经是同龄人中的少数派了，打心底里来说，她不希望自己的观点也成为少数派。
可惜，内心深处的想法，永远都是无法控制的。
“我不觉得能打赢。”银霜压低了自己的声音，“那可是军队啊，他们的人数、武器、后勤补给，还有组织动员能力，都不是我们能比的。一旦发生证明碰撞，我们这边会死很多人，最初一段时间，或许还能获得一些不错的战果……但只要时间一拉长，胜利的天平，还是会向对方倾斜。”
“最糟糕的是，‘高树’，这个印第安部族的庇护所，也会被彻底粉碎。那些没有战死的部族成员，将会被再度驱赶到天涯海角。没有家园，就没有希望，部族会在疲于奔命的迁徙里，一点点消亡。”
“非常现实的考量，小姐。”麦克看向骑马走在队伍前端的飞鹰，叹了口气，有些惋惜地说道，“可惜，他们的领袖还太年轻，又在这片林子里待得待机就，看不明白这个道理。”
“……不。”张人凤沉声道，“我不觉得，他不明白，他其实很清楚。”
夜色之下，坐在马背上的飞鹰，依旧挺直着脊背，精壮的肌肉，裹在鞣制的野牛皮无袖短衫中，仿佛一块无言的丰碑。
张人凤的语气中，有些许赞赏之意，“他只是不太甘心而已，不甘心就这么无声无息地，做了别人的踏脚石。”
“不甘心让这一切，本来属于他们的树林、阳光、土地、家园……都变成别人餐盘上的肉。”
————
那些煞有介事的传说，往往都是编出来吓人的，一行人已经深入森林，并没有听到什么窃窃私语。这片森林也比想象中活跃很多，有些小动物，松鼠、兔子之类的，在林间乱窜。偶尔能听到几声鸟啼，将这郁结不化的夜色，抻得愈发惆怅。
潺潺溪水从不远处淌落，永不回头，流入温柔的黑暗。
但，那些骇人的传说，也有一些是真的。
随着逐渐深入树林，张人凤偶尔能在林木间看到几张人脸——冷不丁一瞥，能把人吓得够呛。仔细看去，那些人脸都定格在树皮上，并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，好像完全是树皮自然生长出来的。由空洞来绘成五官，苍老的树皮，则像是人的皮肤。
这些人脸的表情十分平静，好像只是在注视着森林里发生的一切：雨水降下、新芽生长，今天又是普通的一天，和几百年来的每一天，一模一样。
几只乌鸦停在树干枝头，冲着他们嘎嘎叫了两声，一动不动地目送他们走过。
……
“那些树上的人脸，是、是怎么回事？”即便周围有那么多人，小梅还是害怕了，声音都微微地颤抖，“你们故意把树干里面镂空，让它长成这个样子的嘛？”
“我建议你别纠结这。”银霜沉声道，“……很多人都问过同样的问题，但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——那些都是先民的脸。关于这些树上的面孔，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。”
“先民？”
“或许是高树人的祖先，或者什么吧。”银霜抬起胳膊，朝树上的乌鸦挥了挥手，“哦，对了，我还比你们多知道一件事。”
“看到它们，就意味着，我们快到家了。”
树上的乌鸦振翅飞走。
黑色的羽毛，与翠色的树叶，一同落下。
第六百五十一章：林间桃花源
拨开最后一片挡在面前的树叶，藏于森林之中的营地，终于展现在眼前，让张人凤忍不住惊叹出声。
记忆中浮现出那篇晦涩难懂的《桃花源记》，此时此刻，他终于体会到了“豁然开朗”四个字，背后的含金量。
林深茂密，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嘈杂，俨然一个新世界。
高树部族的营地，隐匿于一片开阔的林中谷地。这片森林，高耸的松树和冷杉为主，树冠遮蔽天光，溪流蜿蜒穿过营地，为部族提供水源与屏障。
从高处俯瞰，不难发现，营地本身是呈圆形分布的。
位于中央的，便是“高树”这个名字的由来——一棵苍天古木。哪怕是相隔这么远，它依旧能在张人凤眼中，占据相当大的一片视野，他身边的麦克和小梅，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。
在巨树稍低一些的枝干上，赫然是一座简易的木屋，四四方方，颇为工整。大门正朝着营地方向，门前，还有一个专门用来宣讲的木质讲台。可想而知，站在上面的那个人，振臂高呼，迎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鼓掌，那该是何等威风，何等气派！
“高树之王”给他们的印象，也一下子从一个住在树上的怪人，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王。
以高树为圆心，树皮长屋呈扇形，朝外围扩散开去。
只要是在一个以“人”为主体的结构里，就会有地位高下之分，即便是这样的部落酋帮中，也不能避免。这些长屋，都是用桦树皮与松木搭建，屋顶覆盖苔藓防水，屋内还铺设兽皮与干草床铺。
相较之下，那些长屋外围的白色圆锥形帐篷，就更简陋一些，但是数量更多。呈点状分布在地上，互相之间，空出了五到八米的距离。
营地边缘，挖掘了一个深坑，储存风干的肉、熏鱼、坚果与晒干的浆果，例如蓝莓、越橘之类的，覆以石板防野兽。
在营地外围，还设立了一些隐蔽的陷阱，绳套、尖木桩之类，他们还在树上搭建瞭望台。眼下正是战时，每晚都会有青年战士轮班值守。至于马匹，则是集中拴在营地西侧，靠近溪流的开阔地，避免夜间被突袭劫掠。
站在高处俯瞰，浓浓的烟火气。
“如你们所见，这个和就是我们的家里。”飞鹰轻轻一扯缰绳，便让马匹停了下来，回身说道，“营地里有将近两千人，我也不知道，你们说的‘朋友’到底是哪一位。银霜，你带他们去找吧。”
话音未落，不仅是飞鹰身边的部族战士，就连银霜本人，都吓了一跳。
“你带他们去找”，多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，这背后就意味着，这三个人被授予了在高树营地内随意活动的权力。要想找人，总得先迈开腿才行，最原始的方法，莫过于一顶帐篷一顶帐篷地找过去。
而这三个外来者中，甚至还有两个白皮肤！在此之前，他们能容忍的最大限度，也就是邀请那些与部族互市的商人们，来高树做客而已。
尺度一下子跨得那么大，银霜心里有些没底。在她的印象中，飞鹰虽然还算不上极端，但对外也是特别强硬的主战派。他为何会突然对张人凤一行人，如此优待呢？
小梅也有些狐疑，她注意到，似乎是在某一个瞬间，飞鹰对他们的态度，就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超级掉头。
貌似就是在……
他盯着张人凤的脸，看了至少五十秒之后。
为什么？难道自家老大当真是西部魅魔转世，光是这张脸，就有99的魅惑值吗？
少女轻声嘟囔道，“考虑到一直以来的情况，倒也不是完全没可能……”
……
“飞鹰，你……这……”
“这会不会太快了？他们毕竟是外来者啊，就这么让他们在营地里乱走，天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！不如让他们描述出，要找的人是什么模样，再让银霜去把那人找来，这样至少能把他们限制在一个地方。”
“是啊，那个黄皮肤的也就算了，那两个白人，要是被‘独眼’看到的话，搞不好会……”
飞鹰摆了摆手，显然，他在这个小团体里，有着说一不二的向心力。这个动作一做出来，其余人立刻收声，将目光齐齐转向他。
“无妨，他们会处理好的。如果连这么点麻烦都应对不了，其他的事情，更是无从谈起了，不如趁早坐上火车，回他们的大城市去。”飞鹰将目光投向张人凤，意味深长地说道，“是吧？”
“……放心。”张人凤露出笑容，“我最擅长和别人讲道理了。”
————
“怪事，真是怪事……”看着飞鹰远去的背影，银霜不禁嘟囔道，“我认识的飞鹰，绝对不会允许刚认识不到1个小时的白人，在营地里随便乱逛的。倒不如说，再保守的人，都不可能同意这种事，他到底在想什么？”
“依我看，这小子就是想试试我们的能耐。”麦克的表情依旧古井无波，他已经到了不管谁在他眼前耍心眼，都可以坦然应对的年龄了，“他刚刚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嘛：他知道会有人来找我们麻烦，就是要看看，我们能否应对得体。”
“或许是有这层意思，但我觉得……好像也不全是这样……”小梅的语气有些不确定。
“先不管这些。营地里的绝大多数，应该说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，对白皮肤还是有偏见的，哈哈……”一想到自己也是白皮肤，银霜感觉这就像个地狱笑话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，“总之，为了防止那种最坏的情况发生，我们还是别一家一家地找了，我带你们去见能说的上话的人。”
到了新的地盘，第一步往往都是拜码头，这也算是天南海北通用的铁则。
得亏现在是半夜，绝大多数人都睡了，他们在营地中穿行而过，也没引起太大的关注。
但张人凤的坐骑，还是太惹眼了——高树营地也养了不少马，但大多都是西班牙殖民时代遗留的混血马后代，体型矮壮，优点是耐力和耐寒。和这些马一比较，这匹威风凛凛的枣红色土库曼战马，实在是有说不尽的优点，一下子就能抓住别人的眼球。
顺着马匹，自然就看到了他们三人，一些部族成员先是震惊，随后便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。
聚焦于那么多视线之下，小梅有些紧张，不自觉地抓紧缰绳，她胯下的马匹有几次控制不好方向，险些要冲出队伍，跑到营帐里头去了。
“没事的。”张人凤放慢了速度，与她并行，一把拉住了她的缰绳，让马匹重回正规，微笑着安慰道，“习惯了就好。”
第六百五十二章：好久不见了，红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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