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枪声响了一夜，直到凌晨四点，才完全安静下来。许多人一个晚上没睡，大家都在猜测发生了什么，纷纷在说，军队终于下手了。结果，等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，前线的消息终于传过来，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。
别说他们，就连贾沃斯自己，至今都没有反应过来。他总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，太怪异了。正儿八经、久经训练的军队，和印第安原始部族开战，被撵得大败而归，甚至绝大多数士兵，都死在了那里。这实在太离谱了，哪怕是做噩梦，都未必会梦到这种素材。
可现在，它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，作为上校，他是一切的亲历者。
能活下来的，都是仓皇出逃，什么都来不及收拾，连马都没骑。当时那个情况，稍微跑的慢一点，都可能被踩死，根本容不得多加考虑。贾沃斯跑了几乎一夜，起初还有几个人跟在身边，跑着跑着，渐渐就跑散了。
一夜未眠，头晕目眩，心脏突突直跳。
肾上腺素的效果下去，他感觉到自己快要不行了，必须得补充点营养。他将军服、军裤、军靴，所有一切能证明自己是士兵的东西，全部丢弃，摸出仅剩的一点美元，在酒馆里点了一些东西。
镇子里的人，正七嘴八舌地讨论那场战争，他缩在角落里，不敢发出一点点声音，生怕被别人注意到。
机械地吃完东西后，贾沃斯甚至都没尝出，具体是什么味道，只觉得无比苦涩。
自己还活着吗？
或许吧，至少现在，还在眨眼、喘气、呼吸。
但……
自己真的，还活着吗？
……
他取出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骰子，放在掌心中，用手心不断磋磨，一边喃喃道，“伟大，全能，仁慈的上帝，我是您忠诚的仆人。请您赋予我庇护，派遣您的使者来我身边，助我脱离苦海。”
“我的要求不高，真的，一点都不高，让我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，这就足够了……”
他轻轻丢下骰子，生怕其和桌面碰撞的声音，会吸引别人的注意。
事实上，压根没人管他。
“啪嗒！”
一点。
“哦……不……不！不！！不！”贾沃斯的表情在一瞬间崩溃了，连夜奔逃的疲惫和紧张，折磨着他的精神。但他又不敢叫嚷的太大声，敲桌、大吼，都是他绝对不能干的事。
于是，他抓住自己的头发，狠狠撕扯，将一小缕头发，直接撕了下来。
发根上还沾着血，但他现在，已经感觉不到痛了。如果这点疼痛，能换来上帝的怜悯，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头发薅光。
“刚才……刚才是我太贪心了，请您原谅我，我已经走到……无路可走的绝境里了，那些红番佬……”
贾沃斯深吸了一口气，重新捡起骰子，嘴里喃喃自语，“我太贪心了，是我不好。我……我不指望，能回到过去，这不可能了。”
“我什么都不争了，就……踏踏实实地回家，做一个富家翁，度过我的余生，这样可以吗？”
啪嗒！
一点。
“……”贾沃斯的瞳孔放大，近乎绝望地吸了一口气，以他的标准，已经将要求降的不能再降了。其实他未必对上帝有多么虔诚，只是到了这一刻，已经没人再能对他说“一切都会好起来”了。
他只有去问神，一次次，一遍遍，卑微地恳求。
“我知道……我知道，哪怕是……哪怕只是普通人的生活，我也可以接受的。求您了，我想要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下场，多少给我留点什么吧，不要全部都夺走……”
……
骰子从颤抖的手中落下。
一点。
————
连着三次，已经有些人注意到了贾沃斯在喃喃自语地掷骰子，但谁都没把他当回事。
赌鬼嘛，哪里都有，不新鲜。从有神拜到没有神，都是道上混的，没人会在一个赌鬼身上，花太多注意力。
……
“啊……”贾沃斯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，终于闭上了眼睛，最后一次将骰子拿在手中，“我知道了……我现在……”
“只求活命。”
“只要能活下来，怎么都行。”
这一次，他犹豫了好久，该如何面对这个绝望的一点。
“啪嗒！”
骰子从桌面边缘滑落，掉在了地上，贾沃斯的心陡然悬起来，也跟着钻到了桌子下面，想要看清他的命运。
这一次，是六点。
还来不及高兴，蹲在桌下的贾沃斯，便看见一双马腿，停在了酒馆门外。
第六百九十九章：你输掉了我们的一切
还没走进店门内，一看到自己这张脸，以及肤色，方才还热火朝天的讨论声，一下子就掐断了。所有人都很自觉地扭过头，避开视线，然后装作自己很忙，就连长桌后的酒馆老板，也开始擦拭起了桌台，尽量不和他发生一点点视线接触。
飞鹰有些无奈。
这家酒馆，他平时没有光顾过，但他也来过几次这个小镇，次次被人白眼相待。哪怕只是路过，哪怕他甚至没有和这些人，发生半点交集，都免不了要被剜一眼，好像他衣服上沾着一坨狗屎，都招苍蝇了。
那种发自内心的嫌恶，是做不了假的。
而现在，厌恶变成了恐惧。
他本以为自己会很爽，但事到临头，又好像没那么爽。
这些人，从最开始到现在，都没有将自己和自己的同胞，视作可以“交流”的对象，而是当做一种动物。只不过之前是“落后野蛮的动物”，现在是“凶猛恐怖的野兽”，仅此而已。
不过，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。
他推了一把俘虏来的士兵，冷声道，“好好看一看，是不是在这里？”
推得不重，但士兵却踉跄了几下，差点重心不稳而摔倒。飞鹰没有给他戴上绳索或者手铐，但他此刻的状态，和一条落水狗差不太远。身体不自觉地哆嗦，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，抖个不停，说话也结结巴巴的。
设身处地地想一下，经历过那种战场，幸存下来的，很难不得PTSD。
但酒馆的众人，对战场上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，他们只看到了士兵的惨相，便越发觉得传闻有道理。他一定是看到了非人的东西，比如巫毒、咒术什么的，才会吓成这样，可想而知，今后的风闻，会传得越发厉害了。
……
“不……不在这里……”士兵看了好几轮，才颤巍巍地回答道。
“不在？”飞鹰皱起眉头，“你确定吗，这里是方圆百里之内，唯一一个补给的镇子了。”
“我！我看了好几遍的，我确定！”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，声音都尖叫起来，“真的不在，真的不在！”
这种场合下，不管出于什么考虑，他都没必要说谎，飞鹰也相信了他的话，转过头，压低声音说道，“张，他不在这里。有没有可能，已经累死在半道的某个地方了？”
……
张人凤没有回答，迈开脚步，像是在自己家的后花园散步一样，在酒馆里走动。
没人敢拦他。
尤其是当大伙从肢体语言中，看出了他才是这个小团队真正的头领时，就越发不敢管闲事了。张人凤在就酒馆里转悠了一圈，躲在桌子底下的贾沃斯，紧紧攥着手里的骰子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。一直等到这双腿绕了一圈，终于消失在视野中时，他才暗暗地松了口气。
总算走了……
然而，下一秒，一张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，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，和他对上了眼神。
“啊————！！”
贾沃斯的脸色变得比蜡还要白，猛地起身，脑袋重重磕在桌板上。在众目睽睽之下，他像条狗一样，毫无尊严地从桌底爬出来。想逃，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逃，就这么呆滞地瘫坐在那里。
“是他吗？”飞鹰问道。
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是……”贾沃斯以近乎哀求的口吻说道。
“是……就是他！”被俘虏的士兵没有犹豫一秒，立刻就把贾沃斯给卖了，点头如捣葱一般，好像生怕比张人凤和飞鹰，更害怕他从手底下跑了，“不会认错的，就是他，我见过他好几次了，不会认错的！”
张人凤对他露出一个有些可怕的笑容，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————
“不……不———！！”
手脚都被捆住，贾沃斯被横着放在马背上，再次回到了这个堪比噩梦的地方。他无比惊恐地尖叫起来，就像一条搭在案板上的鱼，死到临头，也像再扑腾两下。但张人凤一句轻飘飘的话，就打消了他继续挣扎的念头。
“我劝你悠着点儿，从马背上摔下去，断根脊柱，那还是轻的了。”
“……”联想到脊柱摔断后的惨相，贾沃斯终于安分下来，但他忍不住去看着这惨烈的战场。
一个晚上过去，郁结的血气依旧没有散去，更像是渗透进了泥土、草木之间。
几个高树部族的人，正在清扫战场，主要是收缴武器。
尽管这一仗打的丑陋无比，但他们身上的武器、子弹、匕首，依旧是实打实存在的军用装备，相当好用。这些部族暂时生产不出来的，全都是好东西。至于尸体，则是被搬到了其他地方。
那些接种了若凫菌株的尸体，被十分小心地集中起来，众人挖了个深坑，将其埋进去后，一把火烧掉了。
————
贾沃斯怎么也预想不到，他最终是以这种方式，像一头挂在马背上的猎物那样，无比屈辱地，进入了高树。
部族成员正在举办宴会，欢庆这场胜利。
当他们看到马背上的战利品时，爆发出的欢呼、鼓掌，简直如声音的还小一般，让整片森林都震动起来。贾沃斯的心中已经凉了半截，作为发起战争的始作俑者，却被当做俘虏，抓到了胜利者的大本营里。还有什么，能比眼前这一幕更糟的？
但是，怎么会呢？
他睁大眼睛，确保自己没有错漏任何一个细节：帐篷、树屋，和其他部族并没有什么不同。自己那人数破千、荷枪实弹的军队，怎么可能，会败给这样一支原始部落？天理何在？
……
“是……你……”
当排除掉所有可能性后，贾沃斯终于明白过来，他尽力地扭过脑袋，看向这匹马的主人，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，“是你帮助他们打败了我！为什么？为什么！”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？”
张人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，下马，套好栓绳之后，他便拎起贾沃斯的后颈，像丢垃圾一样，将他丢进了一个紧闭的房间。他的脑袋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，咚的一声，眼冒金星，险些昏过去。
喧闹的声音渐渐远离。
他没有移动，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，狼狈地躺在地上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混合着泥土、草根气味的空气。
说出来，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——被抓到的一瞬间，终于安心了，终于可以从这不间断的高压中，暂时解脱了。
接下来，无非是怎么死的问题，慢慢等着就行了。
……
“Well，well，看看是谁来了。”
嘲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，将他惊醒。
“父亲？！”贾沃斯一惊，从地上坐了起来。
“你输了。”莱恩坐在木屋的角落里，头发乱蓬蓬的，脸上一片乌黑，在他的记忆中，这个男人从未像现在这样狼狈过。
“输掉了我们的一切。”
第七百章：这样的奇迹，不会有第二次了
“呼……”
飞鹰第一次在众人面前，表现出了放松的姿态，将背包靠在了椅背上。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，但张人凤也算是和他处了几天，这几天内，他不停地观察着，这个年轻、勇敢的印第安部族小伙。
一直以来，飞鹰给他的感觉，都像是一根紧绷的弓弦，随时准备射出箭矢，贯穿对手。
而现在，这根弦，终于可以暂时松一下了。
一夜过去，狂欢仍然不停，压抑了许久的情绪，确实需要释放一下。
高树部族的年轻人们，正在和远道而来支援的拉莫恩掠夺者，继续这场有些疯狂的庆功宴。
现在，他们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了，在战火中培养出来的友情，是最坚固的，超越了人种、语言、肤色等一些列外在东西。此时此刻，两伙人真正融到了一起，不再有彼此之分，肤色之见。
当然了，战争之下，高树这边也有伤亡，这是不可避免的。
但在张人凤一伙的强力入股下，战损比被控制到了最小，和几乎被全歼的敌人相比，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。
光这一点，就足够好好庆祝一番了。人们欢闹的声音，隔着树皮，传到了这间屋子里，传到这张桌子前。
飞鹰紧锁着的眉头，终于舒展开。
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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