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炉中文火
“妮娜……”
“我不叫妮娜,那是个假名字,我是索菲亚。”少女转过身,一字一句,无比坚定地重复道,“索菲亚·怀特·尤里西斯,我是伊斯塔沃·怀特·尤里西斯的女儿!”
“我知道,我……”
百感交集之下,张人凤欲言又止,一时竟然词穷。
淤积在胸膛中的情感,实在太复杂太复杂了,穷尽了语言,似乎都无法描述出万一。哪怕换做母语都够呛,眼下,他所掌握的那点英语词汇,就更显得苍白无力。
“抱歉。”
“为什么,红中先生?”索菲亚的眸子里,渐渐蒙上了一层水汽,语气变得激动起来,“为什么杀他?难道真的像姐姐说的那样,因为父亲是有钱人……可他生意的本钱,也是在一趟一趟出海跑商中,慢慢攒下来的!在你眼里,那些有钱有势的人,生来就该死吗?!”
“不,不是的,我从来没有想过,要伤害你的父亲。但当时的情况,也容不得我做其他选择。”
张人凤摇了摇头,神色几度变幻。尽管他对重提这件事,感到有些痛苦,但他也深知,逃避不是一个好办法。
他欠伊斯塔沃的,实在太多太多了。而这笔沉重的债务,自己终有一日,是要和他的家人,说个明白的。
想要坦诚地说出来,永远不会有比“现在”,更好的时机。
“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,一切!”
张人凤坐到她对面,看着她的眼睛,沉声道,“你还愿意相信我吗?”
……
那天夜里,在巴迪山脉的矿场上,张人凤拔断巨树、投入河中,如天神一般的壮举,再次浮现在少女的脑海中。时至今日,他的眼神依旧没有变,如同滚烫的火焰一般炽烈。
索菲亚抿起嘴唇,默许地点点头,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。
“我和你父亲,认识的时间,可能比你想象的,还要早的多。确切地说,还没有你的时候,我们就认识了。”
张人凤沿着回忆的小径,向着他的过去,迈开脚步。
————
……
火焰的噼啪声中,他讲完了这个故事。
从分别,到相遇,再到别离。
张人凤自己也觉得奇怪,明明才过去了几个月不到,为何从他口中讲述出来,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?
他突然想到,第一次分别时,船长曾说过。将来环游过大千世界,要写一本史无前例的游记,记录他这一路上见到的奇闻轶事。其中也会写到,他在遥远东方,有一位过命的好朋友,性情豪爽,力大无穷,身体如铜浇铁铸一般,刀枪不入!
欢声笑语,犹在眼前。
而现在,那个出现在自己生命中,几次拯救了自己的男人,竟已经长眠于地下,成了故事中的一部分。
他留在这世上的血脉,他的女儿,静静倾听着这段漫长的故事。
入夜已深,城镇外的骚乱,也渐渐停息下来,变得十分安静。在这温暖的房间里,他们一个讲,一个听,在这片寂静中,都无比投入。
仁进来过一次,似乎是看看他们的谈话,进展得如何,顺便送点酒水点心过来。站在他的立场,无疑有些左右为难:张人凤是多次并肩作战的战友,而索菲亚,则是于他有大恩的船长的亲生女儿。不管从什么角度,他都不希望两边发生冲突。
然而,进来过一次后,他也不自觉地听入迷了。
船长从未和他们讲过这些往事,这是他第一次,从张人凤的角度,听到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。遂找了张椅子坐下,倾听故事的人,也从一个,增加到了两个。
……
听到船长饮下毒酒,毒发而亡时,仁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而索菲亚,虽然没有哭出声,但眼泪已然下落。
其实听到一半,她就已经确定,张人凤没有在骗她了。故事可以编造,但故事的细节,是编不出来的。张人凤的叙述里,存在着大量关于伊斯塔沃的细节,和她认知里的父亲,都能对的上号。
当他起身,将伊斯塔沃的寒蝉木杖取来时,索菲亚终于无法忍住,咬着嘴唇,哭泣出声。
————
“我将伊斯塔沃的遗体带回来,按照我老家的规矩,停灵三天,红中帮全员都来祭拜。我为他守了两夜,而后落葬。”说到这里,就连张人凤这样的猛男,语气也无比沉重,仿佛灌了铅一样。
“他走得很急,没有什么东西留下,我确实有点私心,把这个扣下来了,算是给我留点纪念吧。”
“他在哪里?”索菲亚的声音微微颤抖着,“我要见他。”
“现在太晚了,山路也不好走,要不明天吧。”仁劝道,“今晚先休息一下,明天,我和张带你上山,好好地……”
“我要见他。”索菲亚咬着嘴唇,以毫无波动的语气,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好。”张人凤也不多说,直接站起来,“我们走。”
第七百二十八章:仁的过去
两盏电气提灯的光芒,照亮了墓碑上的文字——“伟大的伊斯塔沃·怀特·尤里西斯长眠于此。”
干净简练的文字下,放着一束鲜花。几个小时前,仁他们刚刚来祭拜过,这是他们留下的。
索菲亚静静地看着父亲的墓碑,神色沉静,看不出多少悲伤,只是很长时间才眨一次眼。仿佛陈列在眼前的,不是父亲的墓,而是某座艺术博物馆里的展品,需要她将全身心都融入进去,方能领略奥妙。
东方和西方,在文化中,会产生诸多分歧,但是走到终点,却又惊人的相似。
人死,土埋。
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人,就埋藏在土下,埋藏在这漂亮的花环,和好看的十字墓碑之下。这个地方选的很好,居于高处,可以俯瞰山间万千景观,朝雾晚霞的,一览无余,再将视线放远点,还能看到白炬镇的灯光。
她想象着,父亲还是熟悉的样子,跨坐在这个小小的山头,半眯着眼睛,看向下面的景色。
他偶尔会和自己抱怨,要处理的工作实在太多了,如果不是工作压着,他就应该去一座小山头,自己动手,修建一座木屋。每天就住在这里,过着不需要看怀表的生活,一天下来,能提醒他时间的,就只有日出和日落。
但……另一方面,她又十分清晰地知道,父亲并不在那里。黄土之下,埋着一具骨头,或许连衣服和皮肉,都早已被啃咬干净了。
现实和幻想,生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,同时在她的脑海中跳动,让她忘记了白天黑夜。索菲亚也没有和别人交流的欲望,默默地站在坟前,双手并拢到一处,一言不发。
……
“别露出那种表情,给她点时间。”仁见他一脸忧心加苦恼的表情,便开口劝道,“她是个明事理的孩子,会想明白的。这是伊斯塔沃自己的选择,和你没有关系。”
“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”张人凤喃喃道,“如果不是为了保全我,他还是可以把这一生,对付过去的。”
“正因为遇到你,他的一生,才没有对付过去。”仁的语气无比坚定,“后世之人提到他,会说他是伟大的英雄,为了正义和公理,毅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。”
张人凤叹了口气,幽幽问道,“人死之后,这些还重要吗?”
“不重要,但是知晓自己为何而死,很重要。”仁的语气无比坚定,“在死前的最后时刻,船长给我留了信,信中,早已经将一切后事,都安排好了。这是他自己‘选择’了这么做。”
“正如我之前说的,在权倾这个国家的塞缪尔·格雷夫斯,和你之间,他选择了你。”
“作为武士,我尊重他的选择。”
这番宁折不弯的正论,从仁口中说出,无比坚定,一如出鞘的刀刃,闪烁着明亮的金属光泽。
为了某些信念,只要认为值得,他是可以心甘情愿,付出生命的。
张人凤微微点头,没就此再深聊下去,只是分了一支烟给他。在划亮火柴之时,以闲聊家常一样的语气,随口问道,“那个叫草什么什么的家伙,他和我说,是为了找一个叛徒,才来这里的。”
“他说的是你吗?”
……
“嗯,是我。”
仁也没有否认,甚至他都没有追问,为什么张人凤能知道是自己,直接就承认了。
“介意和我聊聊吗,就现在。”张人凤帮他点上烟,“就我们两个。”
————
能出现在伊斯塔沃的船上,就代表着,他一定也有一段沉重的过去。
仁的故事,从遣川家的道场开始。
在这个枪铳逐渐流行起来的世界,“武士”的价值,正在一点一点缩水。花十几年锻炼身形,培养出来的正统武士,也有可能被一颗子弹,轻易地夺去性命。
道场渐渐难以维系,这种情况下,仁的父亲,遣川忠胜,不得不开始寻求其他出路,但均以失败告终。
直到有一天,一位头戴草笠、环目豹容的武士,找上门来,声称看中了遣川道场的剑术。如果让这份技艺,因为吃不饱饭,就这样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,未免太过可惜了。
……
“那个登门的访客,就是草屋刈正。”仁的语气十分沉重,“在国内,他也被称为【剑神】,传说其用剑之道,已经不再是凡人挥动刀剑,而是到达了足以通神的境界,是宗师中的宗师。”
“哈?”张人凤听得一愣一愣的,“都称上神了,我跟他打过,是有两下子,但也没到那个程度吧。”
“嘛,我们国家就是喜欢用一些夸张的说法……不过他的剑术,确实是断代领先的。”仁打趣似的摇了摇头,“如果说他是‘足以通神的境界’,那么,张,以你的伟力,说你是神明化身,应该也不为过。”
“哪有那么夸张啦~~~”张人凤被仁一本正经的说法,弄得有些不好意思,连连摆手。
……
凭草屋刈正的水平,如果像遣川家一样开道馆,教习剑术,来的人足以把他的门槛踏破。
多少剑客想要一睹他的剑技,却求而不得。甚至有人说,等他一旦去世,将会在历史长河中,留下不逊色于“宫本武藏”的名声。
然而草屋刈正本人,却对开馆收徒不屑一顾。
他这一生没有一个徒弟,也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,只是会不定时地现身,去挑战一两个流派的宗主。三两下将其击败后,便扬长而去。好像要时不时地刷新一下,他这个“剑神”,在社会上的名望。
如果无法将这一身本领,兑换成等价的价值,就是对它的亵渎——这是草屋刈正造访时,对遣川忠胜说的原话,也给仁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。
开馆收徒,固然可以赚的盆满钵满,却不足以满足剑神的野心。他所渴求的,已经不仅仅是金钱,还有更在于其之上的的东西。
而这些东西,只有政客,可以满足他。
……
“那个时期的日本,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,相当混乱。幕府,天皇,还有大大小小,在各地崛起的本土势力,内战频发,百姓光是活着,就已经无比艰难了,哪里还有闲钱,来道馆学剑术呢。”
“草屋刈正背靠的势力,正是推崇改革维新的‘维新派 ’,与幕府派的对立、斗争,相当严重。他邀请遣川道场也一起加入维新派, 成为他在那一派系中的政治附庸。”
“走投无路的父亲,为了不让遣川流剑术从历史中消失,只好勉强同意了。”
“这个决定……最后也害死了他。”
第七百二十九章: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
淹没一切的巨大漩涡,终于将道场也卷了进来。
在这个时代,武士已经不值钱了,但杀手很值钱。尤其是精于潜伏、暗杀,成功率还非常高的杀手,尤其值钱。
草屋刈正想要的,正是这样的杀手,他自己需要维持住“剑神”的名头和身价,不能轻易出手。这些见不得人的脏活,自然要有别人替他去做。这样的做法,自然是有违武士之道的,但事已至此,遣川忠胜已经入局,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,不管从什么角度,都没法就这么拍拍屁股回去。
最终,他选择乘上了这条船。
一次又一次任务,一个又一个目标,他用实际行动,验证了草屋刈正的眼光确实没问题——遣川流派剑术的特点,就是灵活多变,面对不同敌人的武器和架势,都有不同的应对方法,正适合这种需要随机应变的任务。
倒幕战争末期,大家都在雇佣杀手,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,无非谁干的更狠一点罢了。
对此,仁心中无比苦闷。
成年人的世界观早已定型,也知晓在这乱世之中,生存有多么不易,但年轻人就未必了。
那时的仁,十六七岁,正是脑筋最容易转不过弯来的时候。他只知道自己是在杀人,杀一些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一次,话都没说过一句的陌生人,这和他从小听到大的武士之道,简直南辕北辙,偏到姥姥家去了。
但父亲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,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前,语言,显得太苍白,太无力了。
“忍耐吧,仁。”遣川忠胜拍了拍他的肩膀,叹气道,“等新世界到来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新世界。
建立在阴谋、暗杀和鲜血上的新世界,有什么意义呢?
仁这样想着,但父亲已经走上这条道路,没法回头了,他想得再多,似乎也没有意义。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,直到有一天,战争终于结束,新政府在一片废墟上建成了。
草屋刈正抢走了他们的功劳,在维新派中一路高升。权力、地位、名声、尊严、金钱……这些都是普通剑客穷极一生,都未必能触及到的东西,他却凭着一朝豪赌,全都赌赢了。
遣川忠胜则是长出了一口气,这种每分每秒都在承压的生活,他实在是一天都不想再过。他不想去和草屋刈正争夺功劳,也不再奢求,对方会履行最初的约定,只求能让他们平安退休,就足够了。
但,出乎他的意料,草屋刈正给他们兑现了最初的借条,允许遣川流剑术,在东京最繁华的地带开馆收徒,并给予了他们一定程度的关照。一时间,前来向学习剑术的人络绎不绝,道馆有了足够收入,也不用再担心活不下去了。
在这俗世中兜兜转转,转了个圈,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。
仁看着东京的大雪,兀自出神。
真的结束了吗?
自己刀下那些无辜魂灵,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吗?
……
直到父亲的死,让他看清了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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