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人们正在逃离。
就像感知到船即将沉没时，船上的老鼠会躁动不安，急着往外跑一样。
“先把东西收拾好。”张人凤沉声道，“一会儿可能还有状况。”
————
他的预感相当准确。
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们，一直都被“秩序”保护的很好，却不自知。等秩序因为外力崩溃的那一刻，会发生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情，盲目、疯狂……越来越多人性中的黑暗面，会占据高位。
从未见过如此拥挤的车站。
人们看到一辆列车进站，齐齐爆发出欢呼声，车还没停稳，人潮便开始在站头上跑动起来。从他们狂热的动作和气势来看，所争夺的，已经不仅仅是车位那么简单。文明世界的礼仪风度，仿佛也被这暴风雨一并洗掉了，只剩下推攘、扭打、谩骂。大量的人挤在车门口，就像等待发令枪，随时准备起跑的运动员。
“嗤———”
终于，车身完全停稳，几乎是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，就涌上来十几个人。张人凤他们想要下去，却被堵在车门的正中央，就像急流之中，卡了一枚小石子，让这道车门的上车速度，远比其他车门慢了很多。
“让一下，让一下！”张人凤高声喊道，“我们拿着行李呢，先让我们下去，你们再上车。”
然而，他的呼喊，直接被淹没在了谩骂声里。
……
“前面的人在干什么？！为什么别的人都上车了，我们这队动都不动一下啊？”
“他妈的，真的太晦气了，好像有人要下车，把车门给堵住了……真他妈的见鬼……”
“再这样下去，等其他车厢的人涌进来了！他们会把我们的位置抢走的！”
“我们出了钱的，让我们上车啊！”
“有个黄番佬挡在那里……shit！！！别和他废话，一枪把他干掉得了！”
“快！快啊！我要上车！”
……
队伍后面的人不明就里，往前硬挤，一层层的力量传到最前排，落到张人凤身上。山姆躲在他身后，看着这一幕，不由地有些害怕——这些人的神态、表情，还有态度，都已经格外狰狞了。他丝毫不怀疑，只要张人凤稍微退让一下，他们会直接涌上来，丝毫不在意会不会踩死谁。
如此强大的人流，如海浪般一层一层冲上来，但张人凤却站定在那里，仿佛一块千年不易的礁石，抵住了人群冲击。
看着如此有安全感的背影，他似乎明白，为何在白炬镇，会有那么多人，放下肤色、出身之见，真心实意地追随他了。
“我说了，让我们先下车！”面对汹涌的人群，张人凤也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，“先下，再上，一直都是这规矩！我们就三个人，和一些重要的行李，很快就完事了！”
“闭嘴，黄番佬，别他妈挡老子的路！”一个穿着打扮还算不错，但面容已然扭曲的男人，用几乎变调的声音喊道，“滚开！F**k off！”
他抡起拳头，一拳打在张人凤脸上，发出一声闷响。
身后的人纷纷为他叫好，继续往前挤，导致那个刚刚挥出一拳的男人，此刻几乎是和张人凤紧贴在一起了。张人凤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，摸了摸自己的侧脸，随即扬起手臂，还了他一记掌掴。
“咚！！”
男人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掌，整个人向后飞去，重重撞击在身后的人群上，队伍实在挤的太密了，前面的人摔倒，很容易就会牵连到后面的人。结果就像击打保龄球般，撞倒下去一大片。
“啊……我的牙齿……”趴在地上的男人意识到什么，摸了一把自己的嘴唇，抹得一手都是血，惊叫出来，“他打掉了我的牙齿！”
张人凤面无表情地拔出手枪，咔哒一声，子弹上膛，枪口朝天，扣动了扳机。
“砰！！”
再没什么声音，能比这个，更快让人们快速冷静下来。
“你再多说一句话，掉的，就不只是牙齿了。”
张人凤冷声道，趁众人被他震慑住的时间，招了招手，让被卡在车门后的两人，快速下了车。他也没有得理不饶人，自己的人下车后，便如之前说好的那样，让开了一条路。
众人如蒙大赦一般，眼瞅着生门大开，也来不及说什么，赶紧一窝蜂地涌上去了。
男人擦了擦嘴角的血，四下张望，大家都急着上车，压根就没人理睬他了，刚才的支持声，好像是在做梦一样。他嘴里恨恨地念叨着，将那颗被打掉的牙齿捡起来，也想和人流一起挤上去。
一只有形的大手，拽住他的衣领，将他从人群中拽了出来。
“别急着走啊。”张人凤阴恻恻地说道，“我和你还没完呢。”
“你……你要干什么？！”再度看到张人凤这张脸，他的表情已经充满畏惧，大声嚎叫起来，“放开我！救命！救命啊，有人杀人了！”
其他人忙着挤火车，别说理睬了，连一个眼神都没往这边瞥。倒不如说，就算张人凤真的开枪，他们也只会庆幸，又少了一个人和自己抢生存空间。
“这座城市怎么了？”张人凤也不再浪费时间了，直接用枪管抵着他的脑门，质问道，“你们要坐火车去哪儿？”
“这叫什么问题，你们难道不知道吗，这种时候，除了你们这种怪人，谁还会主动坐火车过来！”男人别无他法，脸上写满焦虑，甚至都顾不上掉了颗牙齿的疼痛了，“……当然是逃啊，逃到哪里算哪里，不然留在这里等死吗？”
“发生什么事了？”索菲亚问道，“和这个糟糕的天气有关系吗？”
“哈……”男人忽然意义不明地笑起来，这个笑容，配合上他不断渗血的嘴唇，看起来有几分恐怖，“我们逃都来不及 居然还有什么都不知道，一头闯进来的……”
“还不明白吗？看看这黑压压的云层，这个世界马上就要结束了！”
他以尖利的声音嘶吼道，“‘大湖恶魔’就要来了！！！”
第七百三十五章：跳蚤窝
“大湖……恶魔？”
索菲亚听得一愣一愣的，乍一听这名字，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中世纪。
“看看这天色！”男人指了指黑压压的天空，表情变得有些魔怔，“难道你敢说，这是自然生成的吗，我活了大半辈子，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天！现在可是上午九点啊，一丁点阳光都看不到！这样的日子，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周，大雨始终没停过。你倒是告诉我，这不是恶魔降临，还能是什么？”
“市政厅还没有正式发出公告，但已经有消息走漏出来了……伊利湖水位暴涨，弗莱茨河的湍流，也变得比之前更加急躁了……我告诉你们，这就是恶魔降临的前兆，现在这些，都还只是开胃小菜呢，照这个架势，继续下下去，大洪水马上就要来了！”
“现在不走，就等着变成淹死鬼吧！”
山姆的表情满是惶恐，连忙追问道，“那棚户区呢？棚户区的人，现在都怎么样了？”
“什么棚户区？”男人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。
山姆犹豫了一下，咬了咬嘴唇，换了一种说法，“就是‘跳蚤窝’！给工厂工人住的那片地方，现在怎么样了？有没有及时疏散，食物、药品这些，都还够用吗？”
“你在开什么玩笑啊，肥仔，你说的这些东西，连主城区都不够分，怎么可能供给跳蚤窝里的人？”男人不屑地撇了撇嘴，“他们可能还躲在跳蚤窝里，可能已经跑了……鬼知道。”
————
再问也就这意思了，张人凤终于放过了这个倒霉的男人，等他上车时，里面的空间都快被挤满了，他只能丢掉挎包行李，被挤在人群最外围。这趟装满人的列车，鸣笛的声音，都像是不堪重负的哀鸣，终于缓缓启动，驶离了这座城市。
车站上依旧有大批大批的人，没能挤上车的，提着行李匆匆赶来的。
不出片刻，每个人脸上，都流露出惊弓之鸟一样的表情，疲惫而绝望。车站也恢复到了张人凤最初看见时，那副人挤人的模样，乱成这样，也不见什么人来维护一下秩序。好像这座城市的治安官，也在一夜之间，全都消失了。
半空中，黑云压城，雷雨大作，冰渣一样的雨点，劈头盖脸地打在人们的脸上，就像是那个大湖恶魔真的存在，在对着人们吐口水。
“山姆，你还好吧？”
“……”
其实从发现天气不对劲开始，山姆的表情，就一直是紧绷着的。只不过在问出那个问题后，彻底绷不住了，人承受压力的能力，终究是存在上限的。如果是为了工作，他还可以忍耐，但涉及到更重要的东西，这条防线一旦击溃，就很难再修复了。
“你……在那个什么‘棚户区’……”犹豫了一下，张人凤还是选择了山姆第一次开口时，用的词语，“有你认识的人吗？”
“那是工人们住的地方，算是一个小社区吧，我的母亲……也住在那里。”山姆抿着嘴唇，沉默了好一会儿，摇头道，“抱歉，张，我现在……我……我没法集中精神工作了，我想先回一趟棚户区。”
“完全理解。”张人凤拍了拍他的肩膀，沉声道，“这种时候，天大的事情都先放一放。”
“没有什么，能比家人更重要。”
————
大风大雨，什么代步工具都没有，街上自然也租不到马匹。
张人凤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风暴，雷光被一层一层的黑云遮挡住，只能听到隐约的闷雷声。这种暴雨，需要亮灯才能看得清路，打伞的意义，其实也不大了。
顺着山姆指的路，绕过富饶、繁华的主城区。原本可能只需要二十分钟的路程，因为暴雨天的关系，硬生生拖长了一倍。
真正看到棚户区的时候，张人凤才明白了，为什么会叫“跳蚤窝”。真是只有取错的名字，却没有取错的外号啊。
率先扑鼻而来的，是难以忍受的气味。遭受了连夜的暴雨冲刷，居然还是让人觉得反胃，张人凤都不敢想，如果是正常情况下，这里得是一种什么味道啊？
放眼望去，数百余间棚屋，如溃烂的蜂巢般挤在一起。
具体有多少，张人凤一时间也数不过来，只觉得密密麻麻，很像是昆虫巢穴。巷道窄如羊肠，最宽处不足四尺，两人并肩需侧身贴墙。屋顶的沥青纸早已卷曲的不成样子，被雨水打湿，黏在屋顶上，远望似一片焦黑的鳞甲。
类似这样给工人住的棚屋，张人凤已经见到过很多次，奥斯本的矿场工厂，海森的煤油汽灯加工厂，旁边都有类似的社区。
没想到，到了自诩文明的北方，给工人住的地方，反而更加破旧了：房屋都是由薄薄的几片木板，拼接起来的，缝隙塞满浸油的麻袋与破帆布，潮湿处爬满霉斑；锈蚀的铁皮，在压平后，填充了房顶的材料，被暴雨打得叮当乱响；地基只是垫高半尺的煤渣堆，聊胜于无，被大雨一冲，甚至还倒塌了几间。
就这个建筑质量来看，张人凤很怀疑，它们能不能挺过正常暴风雨。
家家户户都钉死了窗棂，用最后一点材料，对抗着这阵自诩“世界末日”的飓风。
高耸的煤气灯柱之上，悬挂着一块写有“禁止聚集”字眼的铁板，如今，它在大风中被吹动，拍打着灯柱，噼啪作响。
灯柱之下，正聚集着一大撮人，叽叽喳喳讨论着什么。
没有光源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，但从他们的声音中，也能听出压抑着的痛苦……和愤怒。
……
“差不多了，我家里也就剩这点东西了，再分，我们家自己就……”
“我的女儿一直咳个不停，平时也就算了，连着下那么多天雨，还饿了好几天，没有吃的，没有热水，没有药……”
“你没让她喝井水吧？我听他们说，暴雨之后，井水是不能随便喝的。”
“哪里有这么多讲究啊，能有口水喝，我们就很知足了。”
“我听说，主城区的人，都已经坐火车逃走了，现在的火车票要几百美元一张，该死的……就是把我们卖了，都买不起啊！”
“不是说有救济粮食的吗？怎么一直没见到……连这么点粮食都要克扣，‘水鬼兄弟’，真他妈的见鬼……”
“亚奇先生，现在该怎么办啊？再这样下去……”
……
“嘘！快看！”
其中一个人忽然注意到了什么，惊呼道，“有光！”
————
飘摇的雨夜中。
那个小小的光点，正朝他们一步步走来。
第七百三十六章：人间炼狱
“亚奇先生？”
借着有些晦暗的灯光，山姆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位领头的工人——约莫四十多岁，眼窝凹陷，身材瘦削，皮肤干裂，不过在场的其他人，差不多也都是这样的外表，如果看不仔细，连男女都很难分辨。
重体力的劳动，在他们每个人身上，都留下了相同的痕迹，就像是同一款模具里，铸造出来的零件。
“山姆？你回来了！”
在这样一群人当中，山姆这样的体型，简直就是标志性的，谁都能一眼认出来。他们像看到了希望一样，吵吵嚷嚷地挤过来，围着山姆嘘寒问暖，如果不是站在一片大雨里，这场面还是挺让人感到温馨的。
“山姆啊，我们现在什么情况，你也看到了。实在是没有办法，都快活不下去了……”
“几天前，就是这什么恶魔刚刚来的时候，他们就派人看住我们，不准我们离开这里。亚奇先生带我们去问过，说是会把吃的送过来，几天过去了，什么都没有，连一粒玉米都没见到。”
“现在连看着我们的人，都撤到其他地方去了，压根连个管事儿的都找不到，这群混账！”
“亚奇先生领着我们，去讨要一个说法，结果被那些治安官们，用棍子赶了回来。他们说，整个城区现在都戒严了，让我们没事不准上街，只能在这块地方活动……你说这叫什么事嘛！同样都是人，凭什么我们就得在这里等死！”
“老科本的两个儿子，你之前见过吧？我记得其中有一个，和你差不多大的，之前也和你玩的挺好的。因为开口骂了几句，被那群畜牲用棍子，给活活打死了！”
“山姆，你不是在政府里工作嘛？能不能把我们的情况，跟政府里的人说一说……我们要的也不多，给点吃的就行啊。再这样下去，洪水还没来呢，我们自己就要先饿死了……”
……
看到了山姆，众人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，围着他，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，好像要把这些天，连带着这辈子遭受到的欺压，都倾诉出去。
从他们的话里，也能听出来，山姆小的时候，是和他的母亲一起，生活在这个棚户区的。眼前这些人，相当于都是他的乡里乡亲。
山姆没有提起过，自己的具体职位是什么。但从一些细节中，张人凤已经能看出，他在政府这台庞大的机器中，仅仅只是一枚不起眼的螺丝，人微言轻。但是在乡亲们眼里，能摆脱跳蚤窝的生活，成为政府公务员的一份子，本身就足够了不起了。
此时此刻，整个棚户区都遭了难，山姆的公务员身份，就愈发在这邪风大雨中，显得如此可靠。
面对他们的语言攻势，山姆也没有做任何应承，只是一遍又一遍，焦急地追问道，“我母亲呢？我母亲现在怎么样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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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开那扇快要散架的木门，山姆心中最后一点点侥幸心理，终究是落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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