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覆巢之下，焉有完卵？
张人凤多少理解了，为什么这些工人，宁愿顶着滂沱大雨，也要在外头聚集。
就这些屋子的质量而言，这么大的降水量，哪哪都在漏水。屋里屋外，区别也不是很大。
每一间棚屋都十分狭促，像一口棺材，把人囚在里面。横梁上悬着一张吊床，这会儿已经被漏下来的雨水积满了。屋子里甚至没有床，只有一张板条箱搭成的通铺，几床脏兮兮的被褥，盖在这位妇人身上。
她比刚才见到的那些人，更加瘦削，像是一具骷颅架子上，还蒙着一层人皮，看不到肉。她的呼吸已经相当虚弱，几层被褥盖在身上，连一丁点起伏都没有。
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。
山姆倒吸一口冷气，扑通一声，在通铺前跪下来，握着这只孱弱到惨白的手，久久无言。
一个人在精神重创的时候，是会把周围一切，全都忘掉的。
于是，张人凤便替他开口问道，“这是什么情况？”
“……”亚奇有些惊异地看着张人凤，似乎不太理解，为什么一个黄皮肤的男人，会和山姆在一起。
“我们是山姆的同僚。”索菲亚解释道，“刚刚从新奥斯汀州，一起坐火车赶过来的。”
“哦，哦，是这样……那你们一定也是政府的人了！”亚奇，或者说，以亚奇为代表的棚户区工人们，对“政府”这个词，好像有一种莫名的迷信，就类似听到“青天大老爷”那种感觉。
一听是政府老爷，他也不在乎张人凤的肤色了，赶紧开口道，“她的身体一直就挺虚弱的，下暴雨的前几天，就已经发热，但还是强撑着，和我们一起出了几天工。”
“后来，开始下暴雨，她的身体状况恶化了，一直在发热，家里的药也吃光了……”
“为什么没去买呢？”山姆的语气激动起来，涉及到母亲，没有人可以一如既往地冷静，“我每个月，都会往家里寄一笔钱的，就算不多，买药应该也够了吧！她完全可以托人去城区买药啊！”
“先别急，山姆，我们确实也托人去了主城区。但……”亚奇长长地叹了口气，“就算有钱，也根本买不到。”
……
一旦到了紧急时刻，钱反而不重要了，物质本身，才是最重要的。你有金山银山，没有渠道，还是只能抱着它们饿死。
暴雨来临后，城区里的物资，大到食物、水源、药品，小到一根钉子，一把锤子，都不再允许私自售卖。所有的商店全都由市政府接手，驻扎着维持秩序的治安官。想买也可以，需要先进行人员筛查，再以高于平常七八倍的价格，才有望购置一些生活用品。
这还是前几天的情况。
随着时间流逝，天气又没有好转，资源进一步收紧，这些生活在棚户区的工人们，被彻底遗忘了。事前粗糙保证过的药物、食物，连一丁点影子都见不到，当初做保证的负责人，自然也无处找寻。
同时，主城区的戒严程度，变得越发严格。像他们这样打扮的人，光是走上街去，就要被严令呵斥、驱赶，稍微跑的慢一点，棍子就直接下来了。
“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，但实在是……实在是无能为力啊……每户人家，家里是什么状况，你也是知道的。”亚奇深深叹了口气，略带愧疚地说道，“就这几天，不知道死了几个了，都是没能挺过去的老人。山姆，我们……”
“别放在心上，你们也都尽力了。”张人凤的语气柔缓下来，安慰道，“情况我们都了解了，放心，我们会想办法的。”
“真的？！”亚奇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，好像为了等这两个字，这些天吃的苦，受的罪，都可以一笔揭过去。
张人凤看着这双淳朴的眼睛，和他那双早已经干裂的手，张人凤心中不是滋味。
用双手讨生活的人，不应该被这样对待。
……
“真的。”张人凤沉声道，“我从来不会说谎。”
第七百三十七章：出门在外，身份都是自己给的
得到了保证后，亚奇千恩万谢地离开了，还贴心地给他们，带上那扇快要脱落的破门。
门外传来阵阵欢呼声，想必是亚奇向翘首等待的乡亲们，转达了张人凤的原话。
尽管他们连张人凤是谁，都还不甚了解。但等了那么久，终于有一个人，一个形象比较可靠的男人，愿意出言宣称，要对他们负责。对这些蜷缩在水坑、泥坑中，苦苦祈求的人来说，简直是撕破黑暗的一束光。
就冲这个，肤色什么的，已经不再重要了。
……
“我这里备了一些药。”
确认门已经关好后，张人凤拍了拍山姆的肩膀，又从挎包中，取出一个小瓷瓶来。从中倒出来一粒小圆丸，放在掌心中，这和西方人认知中的“药物”，有些不大一样。
“这是我自己炼制的，专治气虚体热……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，现在这情况，一时之间，恐怕搞不来其他药物。就这么硬挺的话，也挺不了多久的，再怎么样，都不会比现在更差了。”
“在我老家有这么一句话，‘死马当作活马医’。”张人凤将这粒圆丸递给山姆，“要试试看吗？”
山姆的眼睛瞬间睁大，就像落水之人，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，一把攥住张人凤的手，“张！谢……”
“嘘。”张人凤做了个噤声手势，指了指门口的方向，有些隐晦地说道，“别耽搁了，赶紧让她吃下去吧。”
接收信号，破译信号，应对信号，本来应该是公务员的基本功。方才山姆的情感波动过大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。但这个时候，他差不多也回过神来了，很快便明白了张人凤的意思。
有药，有治，这事儿别声张，悄默给你娘吃下去就完了。
棚户区的情况很糟糕，肯定不止这一家，遇到了这样的问题。刚才亚奇在屋子里的时候，也说了药物和食物，都相当短缺，张人凤没有半点表示。他身上还带着一些药和食物，但怎么都不可能够分给所有人的。
短时间内，这是个无解的问题。
但人家不这么想。
人饿狠了，或者家里有人生病，却没有药，这种情绪，会把好人渐渐逼疯的。很有可能知道的瞬间，就直接扑上来抢了。当然，张人凤有能力制服他们，但他并不愿意，事情发展成这样。
“……”索菲亚一脸陌生地看着他，不可置信。
“怎么了？”察觉到她的视线，张人凤扭头问道。
“没什么啦，我只是有点好奇……”少女小声嘟囔道，“您真的是红中先生吗？”
拉格拉斯战役，她可以算是一线亲历者。亲眼看着张人凤是怎么拔树投河，处死了犯众怒的督工头子，又是如何一路杀进城里，端掉了乔佛里·奥斯本的残余势力。那叫一个雷厉风行，完全将优势力量学说，发挥到了极致。
而现在，他已经知晓了棚户区的种种不公平待遇，和当初矿场上的情况，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。
但他一点都不生气。
至少……从外表上观察，面如平湖，看不出他是否为此动怒。甚至还有余力，去规避这些人性上的暗雷。
世人都说，红中和船长同归于尽，一起死了。现在看来，或许并非虚言。
————
屋子里连像样的干净水源都没有，干脆将药丸揉碎，用酒服下。整个动作过程，她都没有任何反应。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，成与不成，山姆也只能是赌一把了。
“即便药物有效，什么吃的都没有，肯定也不行。”索菲亚蹙起眉头，有些担心地说道，“还有这里的卫生条件，老实说，都不太乐观。”
她的语气很保守，却刺激到了山姆，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，毅然决然地站起身。
“我们得去一趟市政厅，立刻就去！”
“那你的母亲呢？”张人凤情感上有些没法接受，“就……让她躺在这里吗？”
“我留在这里，并不能帮到她。我不是医生，也不能空手变出食物和水。”山姆很快就从悲伤情绪中，走了出来，眼神变得无比坚毅，“但，还是有些事，是我可以做的！”
……
这屋子四面都在漏雨，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，修是修不过来了。山姆只能给母亲，换了一个不太会被雨淋到的角落，用不怎么宽敞的被褥，尽量裹住她的肩和脚。
出了门，一众棚户区的工人们，依旧围在他们家门口。直到索菲亚告诉他们，是要前往市政厅，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。就在这样沉重而欢悦的气氛中，他们三人上路了。
派克城。
踏入主城区后，跳蚤窝的那股臭味，似乎也随之飘散。张人凤还是第一来到北方的大城市，尽管现在时机不对，他还是睁大眼睛，仔细观察，不禁心生感慨。
高。
建筑的高度，普遍都在五层以上，而且都格外巨大。修建的道理，脚踩上去的感觉，也比南方的路更加平滑。要知道，在一些西部小镇，根本就没有“道路”这个概念，都还是泥巴地呢。
剧场。
商店。
银行。
酒馆。
旅店。
住房。
此时此刻，这些巨大的建筑，都像陷入了静默一样，没有传出一点光亮和声音。街上的玻璃，倒映着电气提灯的一点光亮，将他们在这个雨夜的身影，拖得愈发狭长。
雨敲打在精磨石砖铺就的地面上，没有规律，像是在演奏一首曲子。
“都跑光了……”
联想到火车站上人挤人的情景，张人凤不难猜出，这里都发生了什么。
随着天灾的情况一步步加重，人员开始外逃，街上的戒备，也不如之前那样森严了。唯一还亮着光的建筑，就在城市中心，那座修建得，恍若宫殿一般的市政大厅上。那些安保力量，也被进一步地，收紧到了这座市政大厅内部。
“站住！”门卫眼睛一瞪，厉声呵斥道，“你们是干什么的？领救济口粮的时间早就过了，回去等着去！”
“我是山姆·瓦格莱特。”这是山姆第一次，一字一句，如此大声地，报上了自己的名字，“隶属于海关特别调查组的外派成员，这是公务交流，我现在！必须！立刻！和我的上司汇报情况！”
“这个项目，是由现任亚美莉加财政部部长，皮克斯·萨拉丁，亲自主导的。如果因为沟通不及时，导致出了问题，不知道你们担不担得起，这样的责任？”
……
出门在外，身份都是自己给的。
山姆没有给他们看任何证件，靠着气势，还有这身还算凑活的西装，成功唬住了这两个门卫。
“哐当！”
雨水如瀑布般哗哗落下。
紧闭的铁门，为他们三人打开了。
第七百三十八章：姐姐？！
从外面看，市政厅就已经够气派了，真的进到里头，仿佛进了一座复古风格的宫殿。
大厅的墙壁、地面，都是以精磨大理石雕铸而成的，墙壁上甚至还有纹饰用的花纹。进来之后，能看到更多的城市警务人员，身穿黑蓝色制服的治安官、警察之类，这里已然成为了警务力量的直接驻扎点。
温暖的炉火旁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工作，只管自己喝酒，打牌，高声聊天，铁桶里装着几瓶还没开过的威士忌。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，这到处都是丢弃的瓶盖。
再往里走，厅俨然主色调是宁静、庄重的咖啡色，很难想象，哪怕只是市政厅里的一道回廊，所占用的空间，都比棚户区的住房要大的多。在这里，听不到那近乎惨烈的风雨声，坚实可靠的墙壁，将这些不和谐的杂音，尽数挡在了建筑之外。
“张，还有索菲亚小姐，我想拜托你们一件事。”
看着从高处延伸下来，铺着一层红地毯，如血管般蜿蜒的长阶，山姆深吸了一口气，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“请你们帮我把这些资料，送到第二层从右侧数，第六件间办公室去吗？我的……我的同僚们，应该都在这间办公室里。”说出这个词之前，山姆明显停顿了一下，他似乎打心底里，并不认可所谓的“同事”关系。
“这个办公室，是派克城市政府暂时借给我们用的，调查组平常就在这里办公。进去之后，你们可能会看到一些人，有男有女，不用多说什么，直接和他们提我的名字就行。就说这是我找回来的资料，让他们过目。”
张人凤略微挑眉，对这个决定，难免有些意外。
他原以为，山姆花了这么大的心思冲锋在前，是为了在组织体系中谋取功劳。
但功劳这玩意儿，如果没有意外情况，向来是谁汇报上去，就算谁的。
你辛辛苦苦干了半天，结果汇报的活儿，让你的狗同事给截胡，那这活儿，多半也就成他干的了。
事后，你再去伸冤，反而会被打上“没有大局观念”的标签。大家甚至会反过来责怪你，没有看好自己的劳动成果。
就连张人凤这种工作经验几乎为零的人，都能察觉到这点，山姆没理由不知道。即便这份送上去的资料，最后真的起到什么作用，这份功劳，也和他无关了。
“这样不妥吧？毕竟是你找来的。”索菲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，用委婉的语气劝道，“还是你亲自交给他们，比较……”
“我只是个打杂的。”
……
说完这句话，山姆如释重负一般，笑了出来。
在此之前，他已经和张人凤坦白过，自己在调查组中的地位并不高，除了打杂跑腿，还要帮那些海关的正式员工，处理繁琐的数字工作。但在索菲亚面前，山姆从来没有提起过这茬。尤其是他知道，这位少女，其实是“瓦格莱特”姓氏的本家之后，便不想让她看轻了自己。
而现在，遭受了一连串打击，尤其是亲眼看到，母亲重病卧床，乡亲们身陷暴雨坑中时，他实在是装不下去了。
“没错，我压根算不上什么公务员，正式的职务，薪水，待遇……什么都没有，他们完全可以第二天，就把我撵出去。事实上，在这次任务下来之前，我已经快要混不下去了。”
“我那点微薄的薪水，除了这身还算可以的超大码西服之外，其他的，基本都寄给我母亲了……哈哈……其实也没有多少。”
“这次的调查组的组长，是财政部长皮克斯先生，直接空降到我们海关来的。原本以我的地位，压根没有资格，参与到这样的事情里来的，多少人眼巴巴的盯着呢！是她亲自点卯，顶着海关内部的压力，把我的名字，也提到调查组名单上了。”
山姆拧了一下西服的边角，拧出许多浅褐色的脏水，有些自嘲地笑道，“说实话，我真的很感谢她……但……最初，我干这份工作，只是想让我的母亲，过得稍微点，哪怕是比之前好一点点呢？”
“可现在，还是……变成这样了……”
“这不是你的错。”张人凤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安慰道，“撞上天灾，谁都没办法。”
“恐怕……不只是天灾。”山姆咬紧牙关，抬起头，看向阶梯高层——那里灯火通明，气氛肃穆却又祥和，仿佛是一座精美的教堂。
“我实在没心思，再和海关的‘同僚’们纠缠了，将这些资料带回来，就算是报答了那位女士的恩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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