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热闹极了。
张绿酒品味着这四个字中的悲凉、无助，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兄长的先天不足，索性跳过这一部分，开口道，“父亲不是安排兄长，在伊戈里纳西奥、麦克和吉米先生的麾下学习吗？”
“一个团体，并非所有人、所有事，都必须诉诸武力。三元集团发展至今，以这三位先生为代表的智囊团队，同样占了不少功劳。兄长在他们那里学习，学成之后，一样可以大有所为。”
“哈，大有所为……”张午生笑着摇了摇头，怅然若失，喃喃道，“大有所为吗？”
自己的水平，自己，是最清楚的。
张午生很明白地知道，自己压根不是这块料，经济、政治、法律、文化，他并没有对这些知识，多么的求之若渴。只是为了不让父母失望，一遍又一遍，将其机械地背诵下来而已。
“即便……真的有所成，成了你们的智囊，又如何呢？他们并不会因为，我出了什么主意，就对我另眼相看的！”
张午生挥舞拐杖，在帐篷里画了一圈，语气慢慢激动起来，“他们只是在陪少爷，玩一场过家家游戏，仅此而已。”
“练不了武功，就练不了武吧，可是……”
“我连跑步，甚至只是走的稍微快一点点，都做不到。哪怕是拄着拐杖，以老头老太那样的速度，慢吞吞地走上半个钟头，我就会感到胸闷气短、眼冒金星，如果不是坐车，我连白炬市都出不去！”
“你说，绿酒，这样的生活，到底还有什么……”
……
“呵……”
尚未完全褪去的视野黑潮中，传来一声冷冽嗤笑。
张午生神色一凛，目光越过张绿酒，看向军帐入口处——那里站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。
同样的金发，同样瘦高的体型，那个人，却有着仿佛巨大蜥蜴一般，骇人的琥珀色竖状裂瞳。他的嘴角勾起，露出一个戏谑至极的笑容，就这么不远不近地，盯着自己看。
竖瞳张午生没有右腿，本该是右腿以下的部分，裹着一团黑暗。
……
张午生的表情有些惊骇，光张着嘴，没有出声。
“兄长？”
“啊，没……没什么。我是说……”
张午生摇了摇头，尽力无视那个军帐前的幻影，管自己继续说道，“绿酒，你是个难得的厚道人，如果有一天，这份家业，能由你来继承……我觉得，对所有人来说，都是一件幸运的事。”
“你，和红炉，都是我们家族的未来啊。承蒙你们喊我一声兄长，我总是希望，你们能平平安安地，走到那一天。”
……
“伪君子。”
那个有着竖瞳的自己凑过来，在张绿酒耳边，冷笑着说了一句。
张午生的黑色瞳孔微微睁大，眉毛一跳，额角隆起，手臂的皮肤下，千百根虬筋如杂乱的海草一般，丛生而出！
但很快，又被他用呼吸，压了下去。
“……”
他不动声色地扶住了桌面，长换一口气，又开始轻喘起来，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，“行了，辛苦你……大半夜的，还在这里听我唠叨。”
“今晚的事情，就到这里。客观情况来看，你毕竟是立下功劳的。和他们说，该庆祝就庆祝吧。所有俘虏关押起来，明天一早，我们整编队形，回新奥州白炬市。”
“明早就回吗？”张绿酒狐疑道，“蓝衣军的残部，还没有彻底剿灭，仍然有一部分人，散落在乌克萨斯州的其他城市。保险起见，是不是应该将他们全部剿灭，再班师回朝？”
“没这必要，这本就不是什么结构严密的军事组织，如今，头领被杀，军师被俘虏……葛伦堡里的尸体，也不要去管了，就这么堆在那里。”
“等剩下的残部找过来时，自然会被震慑到，不需要我们动手，等着他们内部大乱就是。”
“那些战斗意志不坚定的，在这一环节，就会散掉了。”
“剩下那部分，交给乌克萨斯本地的州骑警和治安联合署吧，他们自己能搞定的。”
他拄着拐杖，下意识拒绝了张绿酒的搀扶，十分缓慢地，从地上站了起来，连连喘气。
“我有预感，这次的袭击……和北边脱不了干系。”
“咱爹也快从老家回来了，你记得写封信给红炉，让他赶紧回家。之后该怎么办，我们一家人得坐下来，好好地商量一下。”
————
张绿酒离开了。
军帐再次变得空空荡荡，夜风吹拂起表面，张午生沉默着，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。
果然，交代下去之后，营地里也开始热闹起来，大家都在欢庆这场胜利，喝酒、唱歌、鼓掌，各式各样的声音，趁着夜风，透过帐篷，飘入张午生的耳中。
自然，没有人会回到这里了。
除了那个独腿的他自己。
……
“一家人？”
他出现在张午生身侧，咧起嘴角，投下一个冷冽的笑，问道，“真的是，一家人吗？”
“住口……”张午生捂着脑门，神情显得痛苦而又坚决，“你想说什么，当然是一家人了！”
“我爹，我娘，还有我！”
……
竖瞳的张午生笑了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，那双带有琥珀亮色的竖瞳瞳仁，就显得越发妖异。
“你当然有家人，但不是这三个人，而是……”
“My echo（我的回声）……”
“My shadwo（我的影子）……”
“And me。”
第八百九十九章：终有一别
“这几个葫芦里，是和平常一样的‘定喘丸’，拿回去之后，要是午生的病发作了，随时吃上几粒。”
“然后，这个葫芦，我给你外头绑了一圈红绳的，记住了！这是我按照新方子，做出来的【冷哮丸】，里头一共有三十粒。还有这几个小包，里头给你配了半夏、胆南星、皂角，随药服用，降逆平喘。”
“同一种药用多了，身体会产生抗性，我估摸着，午生现在的身体状况，定喘丸对他的效用，多半是不大了。可惜，你们那里的地质、气候，毕竟和这里不同，很多药材，在那里都找不到替代品，否则的话……唉……”
这么一叹气，张人凤忽然感觉到，自己的师兄老了很多，两鬓已然有些许霜白。
“午生的身体现在如何了，可有好转？”
“……”一提到这个，纵然是手中有着千钧力气的张人凤，也沉沉地叹了口气，流露出无可奈何，彻底被击败的表情。
沉默本身，已经是一种回答。
“还是那样。”
狼的语气相对平静一些，那么多年下来，她似乎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，“正如朱师兄说的，同一种药，在他身上的效果，变得越来越贫瘠了。要连着吃下去好几粒，才能见效。”
“我要是没记错，他今年虚岁十五吧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，可能和这个也有关。”
朱魁泷将抓来的几味干瘪药材，用荷叶捆包起来，一并塞到了张人防手里，轻拍两下他的手背，以十分平常的语气说道，“我已经把这些药的熬制方法，都教给平安了，等我死后，你们来找他就行。”
“师兄，这是哪里话。”张人凤的表情有几分错愕，接过荷叶包的手，也僵在半空中，“你这不好好的嘛，几时就谈到死了？”
“呸，呸呸！”狼则是立刻朝地上淬了两口，秀气的娥眉微微蹙起，嗔道，“朱师兄，这么不吉利的话，可不许再说了！”
朱魁泷盯着这对夫妻看了一会儿，露出了释然一笑。
“师父的【龟息功】，你应该已经练成了吧？”
“……”
张人凤被问的有些措手不及，怔了片刻。
按照师门祖训，他们这一脉的人，是不允许私相授受武功的。
十四年前，面对那个过于强大的“大师兄”，张人凤别无他法，被逼到了山穷水尽之地。张人凤起心动念，偷学了狼的【罗摩功】。
不过，以当时的状态，即便知晓了罗摩心法的运转要诀，张人凤也没法复刻出来。最后还是先顿悟了小无相功，举一反三，才做到了，将罗摩功应用自如的。
迄今为止，与陆阿牛的大战，仍然是张人凤印象中，最为惊险、最为壮烈的一场。
他也得到了，与这场华丽战斗，相称的报偿。
弥留之际，不知出于何种心理，陆阿牛将他毕生所学的三十多种武功秘籍，都“传”给了张人凤。张人凤是一个很纯粹的人，面对金银财宝、酒色财权，他都不会动心，但这三十多本秘籍……就好像是一枚坠入人间的魔戒，无时无刻，不在散发着强大的诱惑力。
学一门也是破戒，学三十多门也是破戒，纠结了一段时日后，张人凤也就狠下心，开始修行这些武功了。
都说朱魁泷资质平庸，但那也只是相对于张人凤、小狼这样的天赋怪，从站、坐、行、躺的姿势中，他已经能感觉到，张人凤违反师训，修行了多种内功。他的内力如老酒一般，久经陈酿，变得醇厚、沉稳，深不见底。
但，在今天之前，每一次见面，朱魁泷都没有提过这个话题，张人凤也只当不知道。
你不说，我不说，或许……这也是成年人的默契之一吧。
……
“这十几年，你还真是长了不少啊，居然会拐个弯，想说辞了。”
朱魁泷见他沉默，反而笑出声来，调侃道，“如果是之前，肯定是有什么就直说的。”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”张人凤挠了挠头，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夸奖，索性便实话实说了，“那我和你说实话吧，师兄，这【龟息功】……确实还没有学成。”
“师父留下的功法，可谓各有奥妙之处，不是随便糊弄两下，就可以练成的。”
“纵使我有小无相功，顶多也只能模仿八成，总归会在细微处，有些许不同。剩下那两成，恰巧就是这门武学，真正的精髓所在。想要将其钻研透彻，这两成，就得真正投入心思进去，一点马虎不得。”
“简单来说……”狼在一旁补充道，“常人练功，都是从0始，到100结束。但师兄有小无相功，可以直接从80开始，但后半程的20，都是压缩之后的精髓。师兄为了精益求精，同样需要花上不少时间。”
“等你练成龟息功后，寿长之数，便如神龟一般，不可估量了。”朱魁泷笑着说道，“我与你分离，是迟早的事。”
“师兄……”
那一日终将到来，又被他以这样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，甚至就在明日。
张人凤不禁动容，咬了咬牙，下了某个决心，“你也别说我大逆不道，既然师父、师姐都已仙隐，大不了……大不了，等我彻底钻研明白之后，我把【龟息功】的 要诀，也一并传给你就是了！”
……
出乎意料的，向来看着规矩的朱魁泷，并未因此而斥责他。
眼神低垂，露出一个有些黯然的笑容，“照你们这么说，那个陆阿牛，每一门武功，都是从0开始练起来的啊。”
“饶是以他这样的天资，都需要二百多年，才能有所成就。我这样天资平平之辈，能习得师门的一隅，已经足够幸运了。还有什么奢望呢？”
————
“好了，你们两，开心点。”朱魁泷平静地说道，“娃儿们回来了。”
……
“嗒嗒嗒嗒——！”
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，从院子外传来，“啪”的一声，木门被大力拉开，一个身穿黄色长棉衣，面色红扑扑的少年，脸上挂着兴奋无比的笑容，就这么闯了进来。看到张人凤和狼的一瞬间，少年的眼睛都亮起来了。
“干爹，干娘，好久没见！你们又来啦！”他刷的一下扑过来，撞到张人凤怀里，给了他一个超大的拥抱，“我的礼物呢？”
“平安。”朱魁泷的声音瞬间严厉起来，“行礼呢？”
“行了，行了，还行什么礼，又不是外人了。”张人凤宠溺地摸了摸朱平安的脑袋。
“上次给你带的巧克力板，吃着味道还可以吧？”狼轻声笑着，又从地上，拎起来几大袋包装精美、熠熠生辉的零食盒子，“又给你带了些，记得和孩子们分着吃啊。”
“哇————！”
在半大孩子眼中，这几袋零食的含金量，简直快赶上真金白银了，朱平安的眼睛闪闪发亮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瞬间就将几个袋子接了过去。
“你们别把这臭小子惯坏了。”朱魁泷看着一大袋一大袋的零食，不禁在一旁皱眉。
“唉，你别管啊，别管。”张人凤则是充当起了孩子们，最喜欢的那一类长辈角色，振振有词道，“干爹干娘一点心意，送给平安的，没你事儿。”
“难得吃点儿嘛。”狼也在边上夫唱妇随，“不要紧的，平安又不是小娃娃了，自己知道度的，是不是啊，平安？”
“是，是！谢谢干爹，谢谢干娘！”
朱平安拎着几袋零食，倒也没忘了礼数，还是朝张人凤和狼，各自鞠了一躬，脸上的笑容再也压抑不住。又看了一眼朱魁泷，见他没有再说什么，便飞一样地，跑出了房门，一边叫喊着。
“福临，福临，快来啊！”
“你们家来人啦——！！”
第九百章：张福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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