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错愕之后，张午生的脸上，终于有了些许笑容。
这种单刀直入，没有什么来由的鼓励，其实，更像是一种祝福。
在异乡的土地上，能得到别人的祝福，对他来说，是一种新奇，而又温暖的体验。
“嗯。”他握紧了拐杖，沉声道，“那就借你吉言了。”
————
“……哦……”
推开门的一瞬间，各种意义上，让张午生感到吃惊。
现在明明还是中午时分，房间却很暗。
现在是1893年，自三元电气制造公司问世，已经过去了足足14年。亚美莉加国土之内，但凡是发达些的城市，都已经配套了电气照明设施，按理说，居民住宅区也不例外。但她们不仅将窗帘拉的严严实实，连电灯都没有开。
柯蕾亚将束成长辫的发型散开，略微带点波浪卷的金色，披散在她的肩头。
她脱下了那身深绿色的淑女礼服，换上了另外一套更加修身，优雅的纯白色针织上衣。在其外面，又套一件学者打扮的西服，将知性和温柔的气质，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。
银霜也跟着换了一套衣服，银发扎成一个俏皮、活力的马尾辫，精简而又干练，很像那种会跟在学者身边，负责处理杂务的见习学生。
“这可真是……”见她们弄得如此正式，张午生也不由地有些紧张起来，下意识地笑道，“二位女士的形象，和方才相比，简直焕然一新。”
“如何选取一个，能让患者感到舒适，又不失距离感的形象，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哦。”
“跟我来吧。”
————
地毯。
桌椅。
天花板。
墙壁上挂满的画作。
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洒落，照射出来，飞扬的灰尘。
就是要在这件不起眼的小屋里，将这纠缠了自己许久的梦魇……彻底根除掉吗？
张午生仍有些不敢置信。
但，不管如何，总算有了一丝希望。
“就是这里了。”柯蕾亚打开最内侧的房间，脱下鞋子，直接踩在了铺好的地毯上，笑着说道，“这层地毯，是我自己带来的，刚刚银霜小姐也清扫过一次了。”
“请像我一样，直接坐在上面吧。”
“哦……好……”
张午生将拐杖搁在一边，因为右腿不好弯曲，就连坐下的动作，都没法很流畅地完成。
房间本身，明显是收拾过的，将所有可能会干扰注意力的物品，全都挪到其他地方去了。
除了地毯之外，就是一台墨绿色的挂钟，钟摆随着时间流逝，不断发出“嘀嗒”、“嘀嗒”的规律敲击声。显得这间房间，越发的空旷了，像是一个完全由四面墙壁组成，独立的隔绝空间。
除了这间房间之外，所有的房门，都被银霜给关上了。
这张地毯的做工非常精细，很显然，柯蕾亚早就考虑到了，会有患者坐在上面的情况。但它的图案，让张午生十分在意：那是黑色与白色的几何图形，所交织而成的漩涡。光是坐在上面，盯着它看一会儿，好像莫名产生了一种吸力，要将他吸进里面去。
“拉窗帘，关门，都是为了隔绝光和声音，尽量模仿夜晚的环境吧？”张午生观察了一圈后，开口道，“我听说，人在夜晚的时候，情感活动会更发达一些，是因为这个嘛？”
“你很聪明呢。”柯蕾亚不置可否地笑道。
“这些我都能理解啦，不过，说实在的……”
张午生指向房屋角落里，两面大的几乎能顶到天花板立面镜，惊呼道，“那个又是什么玩意儿？镜子？”
“那个啊。”柯蕾亚温柔笑道，“那是一会儿治疗时，要用到的，神奇工具。”
第一千零一章：想象力，已经超乎常人了！
“接下来呢，我们该怎么办？”
张午生就像许久不出门的宅男，已经对屋子外面的环境，产生了心理上的恐惧，对出门这个行为，也产生了抗拒。但真正跨出这一步之后，外面的世界，反而让他感到新奇，甚至有点跃跃欲试了。
精神治疗，这种事情，在1893年，并没有那么普及，几乎还处于纯粹理论的阶段。即将到来的新鲜体验，就像一枚石子，打破他心中，那潭一成不变的死水。
“要催眠我吗？就像剧院节目里的催眠师那样，拿一串怀表，在我眼前晃来晃去？”
“我不会那样做的。”柯蕾亚半掩着嘴，轻声笑道，“虽然催眠您也不是不行，但我更希望，您是在清醒的情况下，和我一起，完成对自己心理的治疗。这样的流程，和我秉持的学术理念，更加吻合。”
“再说了，想要催眠一个人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。这涉及到很复杂的心理暗示，概念植入，已经对个体精神状态的精妙把握。”
“即便这些都具备了，也需要那个人主动配合，才能进入催眠状态。要是拿着一块怀表，在人面前晃两下，就能催眠，那未免也太恐怖了吧？”
她就像寻常闲聊一样，温柔地笑着，说着一些张午生平日里，从未听过的有趣事情。
作为精神科医生，柯蕾亚在亚美莉加北方闯荡，自然见过许多奇特的精神病例。
而这些，都是始终待在白炬市的张午生，不曾听过的。他被这些新奇故事吸引，坐姿渐渐放松下来，但却始终没有肢体动作。说是“放松”，也只有肩膀部位，不再那么紧绷了而已。
“好厚……”柯蕾亚无时无刻不在观察、分析他的心里状态，于心声之中，暗暗吐槽道。
“心之壁垒，好厚！”
各式各样的病患，柯蕾亚也算见过不少了，在不断实践中，她总结出了一套迅速和患者拉进距离的方法。
从服装搭配，到谈话内容，甚至是声音的音调，都和她平日里的形象有所区分。平时，她是风风火火，注重效率精神科医生，一旦开始治疗，她就要尽量朝温柔、耐心、知性的成熟形象靠拢，聊一些有趣的话题作开场白。
经过实测，经过她的耐心引导，绝大多数患者，都会在这个环节，表现出相当的表达欲。这个时候，对话疗法就可以正常展开了。
然而，眼前这位金发少年，经过一系列连击，居然还只是稍微卸下心防。
太难搞了！
不过，转念一想……
所谓能在学术界留下名声，哪有那么容易的？就是要攻略下这座复杂的城堡啊！
……
“这么问，可能有些突然。”柯蕾亚逐渐进入正题，“我想了解，您的‘想象力’，大概是什么水平呢？”
“想象力？”张午生还是头一次被问这个问题。
“能够产生幻听、幻视，足以说明，您具备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想象力。”柯蕾亚解释道，“这项机能过于发达，才造成了您现在的困扰。如果我没有猜错……”
“应该非常强大，对吧？”
张午生身上的兴奋劲，就像鸡毛火一样，没维持多久，便缓慢地退了下去。
“尽管只是谈话，这也是一个双向的过程。”柯蕾亚笑道，“如果对我说谎，就没有意义了，只是浪费我们两个人，以及银霜女士的时间而已。”
“……”张午生看了他一眼，眼神变得沉重而又阴郁，仿佛下雨前的天空，乌云密布，满满都是低气压。
“足够逼真。”
张午生的神情有些异样，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，承认这一点，“如果……我全力去想的话……”
“我会分不清楚，这到底是现实，还是想象。”
这个回答，柯蕾亚倒是一点都不意外，世上奇人异事之多，远远超乎她的想象。天才还是疯子，往往也就是一线之隔，
换个角度来说，许多颇具名望的大艺术家，精神状态，似乎也都不是那么美丽。比如那位画家梵高，仅仅因为一次争吵，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愤怒，竟然就割下来自己的耳朵。这种事情，一看就不是精神正常的人，能干出来的。
如果让张午生的认知障碍，继续发展下去，也难保没有这一天。
“既然如此，能请您在想象中，为这场谈话，换一个地方吗？”
“换一个……地方？”张午生惊讶于她所提出的要求，每一步，都超乎自己的预料。
“怎么换？”
“想象力。”柯蕾亚点了点自己的额头，笑着说道，“可以做到吗？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，我从来没有试过。”张午生看着自己的手，竟然因为兴奋，而自行颤抖起来，“可以吗？没问题的吗？”
“没问题的，这是治疗的一部分。”
“那我，我……”张午生四下张望，看向四周空空如也的墙壁，“换到什么地方去？”
“什么地方都可以，只要您觉得，那里的环境，让您感到舒适、安心，可以放松，就没问题了。”
“我唯一的要求，就是真实。尽到您的一切想象力，让那个想象出来的世界，尽可能真实。”
柯蕾亚向前挪了一点点距离，温柔地，牵住了他的双手吗，“不用担心，张先生，您一直都在这里，都在我身边。”
“出现什么情况的话，我会把您拉回来的。”
————
放松的地方。
悠闲的地方。
“呼……”
张午生握紧拳头，再松开，再握紧，再松开……用他仅有的一点点力气，来收紧自己的注意力。
他仿佛感觉到，房间的四角，在微微颤动。
在肉体方面，他是个无可争议的弱者。这一点，张午生已经无数次地发起不甘的挑战，又无数次被现实暴击，不再存疑了。
在有了“读书”这个爱好以前，被困在身体里的张午生，面对这个热闹又欢乐的世界，唯一能锻炼的，只有想象力。
他一直，一直，一直在想象。
————
白炬市的样子，几乎是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，代替了这间小小的房间。
迄今为止的人生，绝大多数时间，张午生都是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。对于这里的建筑、楼房、街头、巷尾，还有那汹涌的人潮，井然有序的汽车……一切要素，不需要怎么想象，就能在想象中，重构了出来。
耳边响起声音。
喇叭声。
吵嚷声。
车轮声。
马蹄声。
他回到了白炬市，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。
但是……
“不行。”张午生喃喃道。
“不行吗？”柯蕾亚问道。
“不行，这里……不是让我放松的地方，我一点也不轻松，一点也不快乐……”
张午生咬紧牙关，大手一挥。
“轰—————！”
将眼前的白炬市，在他挥手之间被拆解开，落入了虚空之中。
第一千零二章：鬼脑，启动！
“啊……”
阳光。
远山。
青色的天穹。
翠色的草海。
“呼……哈……”
张午生深吸一口气，由衷地为眼前的景色，感到愉悦。
这山，这天空，这广阔无垠的草海，还有盛大却又不太刺眼的阳光……和他梦想中的草原，简直是一模一样！几乎从没出过白炬市的他，自然也不会真正踏上草原，这是他结合了绘本、书本，以及旁人描述的，一切美好之后，构筑出来的想象世界。
“真是……太……太美了……”
“是怎么样的地方呢？”面前的柯蕾亚，仍然保持着平和的微笑，一边向他递来一碗热腾腾的红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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