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“能和我描述一下吗？”
“很有趣，我已经很久……呃，怎么说比较好，我已经很久，没有尝试过这样做了。没想到，竟然能真实到这种程度。”
张午生这才意识到，柯蕾亚是看不见这份美景的，由衷的替她，感到遗憾。
“一片人际罕至的辽阔大草原！”
“放眼望去，全都是草的海洋，天空是清澈的碧蓝色，浮着白色飘带一般，轻巧的白色云层。远处伫立着几座山峰，高耸入云，翠色的海洋一直延伸出去，直到视野尽头，和天空交错在一起！”
如此细致的描绘，让柯蕾亚吃了一惊，张午生明明一边在和她说话，瞳孔的焦点，却不在她身上。而是越过她的身体，在远处、近处游离，明显是在观察着想象中的景色。换言之，他构筑出的想象世界，对他而言，已经真实到，足以沉浸其中的地步了。
虽然为了方便他发挥想象，柯蕾亚也做了一番布置：首先是选地，选了尽可能远离街道，隔绝噪音的房间。再将房间里的陈设、摆件，通通清理出去，只留下四面墙壁，尽可能排除了干扰因素。
但……
如此夸张的想象力，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，柯蕾亚仿佛看见了一位入错行的艺术家。
“刚刚，有一瞬间，你脑海里蹦出来的，是白炬市吧？”
“你连这都知道？”张午生有些惊讶，随即，还在笑着的眉毛，微微往下压了几毫米，“可我不喜欢那里。”
“你不喜欢那里的环境，还是不喜欢那里的人际关系？”
“我……”张午生被问住了，他盯着远处草海与天空的交界线，视线有些涣散，喃喃道，“说实话，我也分不清楚。”
“我是在那座城市出生的，也在那里长大，按理来说，那就是我的故乡，应该很怀念才对。但是……可能是太熟悉了吧，那座城市，在我的脑海里，很轻易就能构筑出来，和真的基本没有区别。”
“我在那里，没有太多快乐的回忆。”
“不过，如果是治疗需求，一定要我回到那里……”
“不不，千万别！”柯蕾亚的语气，却突然有些紧张，“相信你的第一直觉就行。”
“嗯？”张午生狐疑道，“莫非，这里头还有什么门道吗？”
“远离人群，远离城市，远离文明……嗯……”她拿起一根铅笔，在脏兮兮的簿子上，飞速写下了一些内容，“草原啊……或许能说明，你的深层心理中，渴求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容身之地吧。”
张午生不解道，“是你让我构筑一个，可以放松的环境吧？”
“也有很多人，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，才会觉得放松啊。一般都是自己的家，自己的卧室什么的。不过，他们的想象力，也没有你这么充沛，所以不用在意……”
柯蕾亚将簿子“啪”的合上，笑道，“话说啊，不觉得你想象出来的草原，有点粗糙吗？”
“哈？！”张午生一脸问号。
“比如说……”柯蕾亚指了指远处，“就只有草这一种作物吗，是不是太偷懒了一点？”
“草原上除了草，还应该有什么？”张午生皱起眉头，“动物吗？确实，按照常理，是应该有的。但我没怎么见过活的动物，根本想象不出来，它们动起来的样子……”
绿酒和红炉，倒是像中世纪的贵族老爷那样，时不时骑着马出去捕猎。
想到这里，张午生又觉得不爽，原本的晴空万里，略微出现了一两朵乌云。
这转瞬即逝的情感变化，被柯蕾亚精准捕捉到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呃……没……”张午生惊讶于她对情感变化的敏锐捕捉，赶紧找了个蹩脚借口，“我就是在想……”
“既然不能做到真实，就不要想了。”
柯蕾亚像个苛刻的导演，在要求这出话剧的舞台布景，“相对的，花呢？你能想象出，花朵盛开的样子吗？”
“那倒是可以。”
张午生将眼睛微微闭上，深吸一口气。
再度睁开时，不远处的草海中，便盛放着一片绛紫色的薰衣草花田。香艳的紫，与生机勃勃的翠色，相互重叠之下，形成了绝妙的视觉冲击，让张午生眼中的景色，又升了一级。
“接下来，是太阳！你刚刚说，太阳就在你头顶上，对吧？”柯蕾亚说道，“从地面上看，太阳的面积，应该是差不多距离观察者，20厘米处，一个盘子的视角大小??。”
“你眼中的太阳有没有脱离常识呢，是大了，还是小了？”
“不是，医生……”张午生头一次这么无语，“反正是想象出来的，差不多就可以了吧？”
“这可不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，我们是在治疗，治疗。所有的一切，都要谨慎。”柯蕾亚又展露出些许学者的气质，推了一下眼镜，“细节才能决定成败嘛。”
“唉……”
张午生叹了口气，又想象出一个盘子，将其浮在距离自己20厘米处的地方。
以此为参照物，拿手一比划，调整了一下太阳的大小。
“虽然这是草原，但也不可能，所有的草，都长得一样高吧。一株草，和另一株草，都是截然不同的生命。它们的样貌，也应该有所不同才对！”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”张午生干笑两声，“那我刚才要是想象，自己在沙滩上，你不是炸了吗？”
“哼哼~~~你最好别改口哦，如果是在沙滩上，我搞不好会说，一粒沙和一粒沙之间，也有细微的不同呢。”柯蕾亚有些调皮地笑道，“至少，在你视线范围之内的这些草，想象出它们的不同吧。”
“嗯……”
“再然后，是气味。你应该闻到什么气味呢？泥土混合着草根，那股又腥气，又有点清爽的味道！”
“再再然后，说到草原，因为没有人造建筑，风会特别特别大哦。坐在草原上，应该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了吧？”
“再再再然后，远处的山，具体离你有多远。又有多高呢？山的颜色是……”
……
张午生感觉，自己就像一个悲催的乙方，被甲方要求这、要求那，不停地修改产品。
“这真的是在治疗吗？”
第一千零三章：镜中我
“辛苦了。”柯蕾亚温柔地鼓励道，“把我的要求，全都一个不落地完成了呢。”
“来，再喝杯茶，提提神，放松一下。”
张午生一把夺过茶杯，已经没有了喝第一杯红茶时，慢慢品茗的格调和悠闲。这会儿，他是真的需要振奋一下精神了。
“哈……终于……”
面对这个针对细节特化之后，几乎能以假乱真的世界，张午生长叹一口气，“说实话，我没想到会这么累。一想到最后这个世界会消失，我都有点不忍心结束了，有种辛苦造出来的东西，被摧毁的感觉。”
“嗯～～～这么说，你还很有余力嘛。”柯蕾亚笑着说道，“那可以拜托你，在这片草原上，下场雨吗？”
“开什么玩笑啊？！”
张午生难得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，声音比平时，高了一个分贝，“雨滴从天上落下来，你肯定又要说，让我模拟出，每一滴雨水里，倒映出这个世界的细节吧？还有下过雨之后，明显湿润的草原，草叶上沾着的雨水什么的……我的脑子会烧掉的啊！”
“你太小看自己的大脑啦，还有很多潜在的能力，没有被开发哦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
柯蕾亚将簿子和铅笔，都搁到了一边。
“既然你感觉到有点累，那么这个环节，就到此为止吧。”柯蕾亚笑着说道，“在你构筑出来的温馨世界里，感觉如何？”
“感觉……”
阳光正好。
万里晴空。
微风吹拂。
草海荡漾。
“特别好。”张午生长出了一口气，看向远方的山丘，喃喃道，“或许……就这样，在想象的世界里，也不错。”
可惜，他自己也知道，这是不可能的。
多的先不说，眼下，自己可还是处在战场上啊！只不过摩洛哥市，已经从前线，变成了战场边缘而已。这次是借着治病的由头，才能有这么个契机，让他尽情发挥想象力。
就像灰姑娘身上的魔法，等十二点的钟声一过，又会恢复原样。
“张先生，据你所说，那个一直困扰着你的‘幻觉’，是一个和你有着相同长相、身高、生理特征，右腿缺失，瞳孔像蜥蜴一样的个体，对吗？”
“怎么说呢……”张午生挠了挠头，十分苦恼，“在我的视角下，很难把那个当成是‘幻觉’，他实在太真实了。但除了我之外，别人又看不见他，所以只好这样。”
“那么，这位幻影先生，一般会在什么情况下登场呢？”
“呃，一般……一般就是……”张午生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选了比较折中的说法，“就是我心跳过快，哮喘即将发作的时候，或者情绪波动比较大的时候，会看到他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柯蕾亚思考了一会儿，笑着说道，“您的意思是，在您产生负面情绪的时候，就会看到他了，对吗？”
“诶？！”张午生惊得瞪大了眼，“你是怎么……”
“从模糊、松散的语言结构中，寻找到真相，是我们的工作哦。””柯蕾亚笑着说道，“您刚才说了‘心跳过快’，一般人可以通过运动，来加快心率。但考虑到您的实际情况，这一点很困难吧？而您刚刚又说，白炬市对您来说，不是一个快乐的地方。”
“既然如此，就只剩下感觉到愤怒、痛苦、不快、嫉妒之类的负面情绪，才有可能心跳加速了。”
“……”
张午生看她的眼神，又多了几分敬意，随即点了点头。
这种本该见不得光的深层心理活动，却像洋葱一样，被眼前这位知性的女人，一层一层剥开。
终于有了一点点，治疗的感觉了。
“顺便问一句，现在，我们正在对话，您还能看见‘他’吗？”
“不，他不在，但是……”张午生心有余悸地环视四周，“他在用我的眼睛看，用我的耳朵听。”
“嗯，我明白了。”柯蕾亚温柔地笑着，又一次牵住了他的手，“没关系的。”
“接下来，我要问您一个问题……这个问题非常关键，请您仔细思考之后，再回答我。”
“您第一次见到‘他’，是在怎样的情况下？”
————
……
这个问题，让张午生本能地感到排斥，露出惶恐不已的神情。
第一次……
见到他？
“呜……”
只是顺着这个问题，稍微在脑海中检索了一下，一股类似于发烧之后，烧到神志不清的钝痛，便袭击了他的意识。张午生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，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，也不想再深究了。他的潜意识告诉他，继续顺着这个问题想下去，最后的结果，只会再一次带给他伤害而已。
“我……抱歉，医生。”他有些消沉地说道，“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，有可能，从我出出生以来，一直都……”
“不要逃避，午生。”
治疗进入关键阶段，柯蕾亚不再称呼他为“张先生”，而是直呼其名。
名字，是具有力量的。
至少在人际关系中是如此，直呼其名之后，不管你说什么，对方对你的认真程度，都会上一个台阶。
“我……”张午生的目光有些错愕。
“不要逃避。”柯蕾亚的声音，轻柔而又坚定，“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体解离出来，必然是在情感上，受到强烈冲击的结果。对应到现实中，就是发生了某件，足以重创世界观的事！这么大的事情，一定会在你的人生中，留下痕迹的。”
“你越是排斥它，就越是说明，你将这件事情看的非常重。重要大，如果不想起它，解决它，就永远无法释怀。”
“可是……我……我真的想不起来……”
张午生捂着脑袋，有些痛苦地说道，“我听到很多杂音，就像有人在我耳朵边上敲锣一样！”
……
“不。”柯蕾亚柔声道，“你能想起来的。”
————
张午生突然看到了自己。
焦躁，痛苦，丑陋地挣扎着的自己。
“……镜子？”
那面巨大的立面镜，终于派上了用场，看着镜面中的自己，他愣住了。
“没错，就是镜子。”
柯蕾亚将其中一面镜子，推到这张地毯边缘的位置，确保不会侵占地毯的面积。
她的声音，在此刻，显得充满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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