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柯蕾亚也看出，他内心的角逐，已经到了最白热化的时候，咬了一下嘴唇。在整场治疗中，第一次表露出有些焦急的神态。
最后一步，如果是他自己迈出的话，会更加干脆利落。
但是……
她也从未见过如此焦灼、如此激烈的心理治疗，投入了这么多精力，小心翼翼地走到最后，如果再出什么岔子，她也不太能接受。贸然干预，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呢？
————
“啪！”
再一次。
银霜扶住了张午生，有些踉跄的身体。
“……银霜小姐。”
“午生。”
银霜握住他的手腕，用那双琥珀色的猫眼，定定地注视着他。
那一瞬间，张午生觉得，那蜂蜜般动人，又好像带有泪光的琥珀色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。
“你的身体，已经这么累了。”
“就让你的灵魂……稍微轻松一点吧。”
……
……
……
“嗯。”
张午生笑着点了点头，“我知道了。”
眼神流转。
再看向镜中的自己时，碧色的眼眸中，已经没有了多少波澜。
“……我是你的一部分，你最糟的一部分。”
竖瞳的他不再愤怒，仿佛受到了本体的影响，瞬间冷静下来，收敛了所有表情，“愤怒，痛苦，绝望，嫉妒，杀意……我是你经历过的，一切负面情绪的结晶，你永远都不可能抹掉我。”
“永远！”
————
“啊————————！！！”
“哐当——！”
张午生忽然爆发出一声怒吼，挥动寒蝉拐杖，猛敲下去，巨大的立面镜瞬间布满裂痕。
飞散的无数镜片，折射出无数个自己。
他亲眼看到……
在无穷尽的映射中，镜中的那个自己，逐步褪去人皮，慢慢变作了一条赤色的龙。
第一千零七章：分别
“啊……一时之间，我还以为会怎么样收场呢……”柯蕾亚伸了个懒腰，俨然是精疲力尽的状态，叹气道，“说真的，张先生，你在我遇到的所有病人里，算是让我超累的那种了。”
话虽如此，她的脸上，却挂着亲手治愈了顽疾之后，自豪而又满意的笑容。
这次精神治疗，最终以张午生抡起拐杖，敲碎了一面镜子为收尾，正式结束。
精神不是肉体，就算真的治愈了，也很难立刻就看出什么改变。不光病人不清楚，就连医生本人，对此也不一定清楚。这也是精神科医生，不被主流认可的原因之一：你在这儿忙前忙后半天，是否产生疗效，也很难观测出来。
但是……
推开房门，听到木门产生的“吱呀”声，外面的景色，一股脑地涌进视野之中时，张午生确实产生了一些别样的体验。
街景。
人群。
天空。
声音。
一些在以前，会被当做杂音过滤掉的东西，如今，也能传入他的耳中，停留一段时间。他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，就物质上而言，他还是他，并没有丢失什么东西，但心情却莫名地清爽了一些。
治疗结束，柯蕾亚也如她之前说的，收拾好东西，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了。由于火车站被暂时征用，无法通行，只好退而求其次，坐驿站马车到最近的一座城市，再转火车了。
她原本是打算前往纽约州，暂时避开战争风险，但在张午生的极力劝说之下，改变了主意。
纽约州是距离华盛顿特区非常近，在亚美莉加政治、经济和文化等诸多领域，都占据核心地位。许多能够干涉亚美莉加的机构和人物，都扎根于此。
换言之，如果老爹他们率兵打入华盛顿，剩下的反对派如果要跑，最有可能去的地方，应该就是纽约州。纽约州的纽约市，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华盛顿，进而成为老爹的下一个进攻目标。
待在那里，迟早有被卷入战火的危险。
与宾州接壤的七叶草州，以及相邻的印第安纳州，也有绿酒、红炉的军队，想必此时，也已经是战火遍地的状态了。考虑到人生安全，同样pass。
张午生给出的建议，是让她沿着伊利湖的边缘，跨越七叶草州，去【大湖之州】暂且避一避。
那里是亚美莉加国度的最北边，地理位置上，和新奥斯汀几乎处在两个极端。
再往北，就是有着【枫叶国度】之称的加拿大了。
“先等一下，柯蕾亚小姐。”已经能够看到驿站马车的车篷了，张午生从随身的挎包中，取出了一叠美钞，“这里有500美元，你先收着，从这里到其他城市，也不知道有多远，选一辆好点的马车吧。”
“这……这怎么……”柯蕾亚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，“路费都已经拜托你们了，这点车马费，就让我自己负担吧。”
“对啊，我就是这个意思，反正路费都让我们出了，这点车马费，也就是点添头罢了。”张午生浑不在意地笑了笑，硬是将钱推给了她，“收下吧，你对我的帮助，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。”
虽然在治疗开始之前，为了让他安心，柯蕾亚曾经言之凿凿地承认，自己就是奔着钱来的。
但……真的从张午生这里，得到了大量的金钱资助时，她反而有些不安。
由于她坚持，这次治疗是为了报答张人凤的救命之恩，不收取报酬。张午生便换了一种方式，将她此行前往大湖之州的全部费用，包括坐火车的车票钱，住旅店的钱，以及一路上的餐费，全都一手承包了。
说是供给她旅途途中用的费用，实际上，这接近一万的数字，已经远远超出餐旅所需的花费了。在穷习惯了的柯蕾亚眼中，这无疑是一笔超级巨款。
话虽如此，让一名淑女，随身携带着一万美元的巨款履行，也不太安全。出于这种考虑，张午生将这一万美元的财富，以不记名债券的形式给了她。这样就能贴身携带，不至于被贼人盯上。
去到大城市之后，只要找到一家银行，将财富兑出来就行了。
这500美元的现金，则是用于，在路上开销的散钱。
————
“不需要刻意维持什么，保持平常心就好了。”柯蕾亚叮嘱道，“只要你的精神状态，渐渐趋于稳定，幻听和幻视的症状，应该会有所减弱的。”
“费了这么大的力气，只是减弱啊。”银霜叹了口气。
“那么多年的惯性，只靠一次治疗，很难彻底根除。”柯蕾亚哑然失笑，摇了摇头，轻声解释道，“如果能做到的话，我就是操纵人心的神明了。”
“不过，只要保持平静，不再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……”
“一段时间之后，应该会趋向正常的。”
她冲张午生眨了眨眼，笑道，“要是有好转，记得要给我写信啊。”
留下最后的医嘱，柯蕾亚坐上了马车，在夕阳的照拂之下，与众人挥手道别。
车轮转动的嘎吱声。
看惯了城市里车来车往的景象，驿站的马车，在张午生眼中，就显得特别慢了。
看着它一点一点从视野中淡出、消失，张午生终于意识到，这好像是他为数不多次，“送别”另一个熟悉的人。
在白炬市的日子里，他的人际关系很狭窄，也很稳定，没有什么值得送别的对象。他之前也不明白，不过是早就知道要离开的人，现在真的离开了，一切都在计划之内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，为此伤感，乃至落泪呢？
现在，他明白了。
人生中的匆匆过客，也许这一次分别，就没有再见到的机会。
说是悲伤，倒也算不上，只是心口中郁结不化的惆怅，让他不太舒服。
“走了呢……”
年纪小小的卢卡斯，却十分老成地叹了口气，随后，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笑容，“那么，我也该回去啦。”
“之后，如果还有什么大新闻的话，请务必让我，来”
“抱歉啊，把你的家弄成那样……”张午生的语气有些愧疚，“一地的玻璃渣子。”
“没事，您不是也付给我租金了嘛。”
卢卡斯很大气地摆了摆手，笑着说道，“能帮上你一点，也算是我的荣幸了。”
“说好了哦，等战争结束之后，来南方玩吧。”张午生的脸上，也开始不自觉地，露出些许很浅的笑容，“我会好好招待你的。”
“OK~~~我会写信给你的！”
卢卡斯朝他招了招手，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疲倦似的，跑开去了。
成为报社记者的卢卡斯，今年十二岁。
看着他的背影，张午生终于意识到，自己只是比他大两岁而已。
————
“银霜小姐，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？”
张午生将目光，看向不远处的人声嘈杂的城市，喃喃道，“如果可以的话，今天发生的事……”
“对任何人，都不要说。”
“包括你的父母吗？”银霜问道。
“……尤其是我的父母。”张午生苦笑道，“可以吗？”
任何人都会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，被层层包裹的茧，藏在心底。
所谓精神治疗，就是将这个厚厚的茧，一层一层地撕开，将自己心底最阴暗、最见不得光的部分，拿出来，放到阳光下暴晒。不管是谁，都不希望这种阴鸷、深沉的心思，被亲密之人知晓吧。
银霜深表理解，点了点头。
“放心吧，午生。”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。”
“……”
她没有注意到，张午生那双翠色的眼瞳中，流淌过的复杂感情。
第一千零八章：新的生活
“砰！”
“砰！”
“砰！”
……
营地中传来奇异的枪声，引起了银霜的注意，如果是久经训练的拉莫恩掠夺者，开枪的时候，应该不会有这样奇怪的停滞。
他们的日常训练，都是根据战场实际情况来的，足以在很短的时间内，就将子弹一口气全部打完。银霜立刻翻身下马，循着枪声，来到了临时搭建的打靶训练场。
眼前的景象，着实让她吃了一惊。
出生至今，几乎是从未接触过武器的张午生，手中却握着一把崭新的套筒式手枪。在他旁边，担任射击指导的，则是这五百多名士兵当中，出了名的老兵伯莱塔，论资历，也算是从内战活跃至今了。
银霜的视力不同于常人，稍微眯起眼睛，便能看到相隔数十米的靶子——方才张午生的这一轮射击，并没能命中中心，但至少，绝大多数子弹，都打在了靶子上。
她冲靶场旁的士兵招了招手。
“银霜女士。”士兵赶忙小跑过来，在她面前立正。
“指挥官是什么时候开始后练习射击的？”
“就是今天上午，您出去不久之后。”士兵如实汇报道，“这几天，指挥官都会亲自来检阅我们的日常训练，今天上午，他突然提出，想要进行一些基础的武器射击训练。”
“几名长官商量之后，决定让老兵伯莱塔，来担任他的教官。”
银霜看着射击场上，张午生摆弄着枪械的样子，流露出些许欣慰的笑容，问道，“一直练习到现在吗？”
“那倒不是。伯莱塔先给他上了理论课，包括枪械的构造、发展，如何换弹，如何拆分……这些都是新兵入伍时，应该上的基础课程，指挥官对这些一窍不通，只好从头开始了。”
那是自然的，毕竟，在之前的人生中，他根本就不觉得，自己会拿枪口对着别人吧——银霜在心中暗暗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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