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炉中文火
“‘没有出口’。”伊戈的神情很严肃,这个细节,帮助他补全了笔记上没有的死者性格,也让他算真正体会到这本随笔集的分量。
“迷茫啊,这样就说得通了,对他来说,现实就像一个模糊不清的地狱。生活在这里,时时刻刻都要受到折磨,他在寻找一个出口。就结果而言,他通过死亡这个紧急出口,逃离了糟糕的生活。”
他忽然想到什么,将书本翻开,翻到特定的某一页,“人在碰到人力不可解的难题时,第一反应,就是求助于神灵,这家伙也不例外。只不过他选择的神灵,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。”
————
这一页上,以大写字母写上了“THE RED ONE”这三个字。
张人凤神色一凛,那股不好的预感再度浮上心头,只不过此时此刻,他手上的信息还太少,暂时不太明白,这种预感意味着什么。
“在某天之后,随笔集的内容,发生了明显的转变。我推测,应该是他解除了某种全新的信仰体系……反正世上有那么多神,谁知道呢?”伊戈指了指大写的the red one,沉声道,“【红神】。”
“从那天过后,这个词的出现频率明显增高,他不止一次提起过,要把自己的献给红神。而他留在世上的最后文字,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,斩断迷惘,将自己献给了红神,the end,结束,一切都画下句号。”
“我们只需要留意‘红神’就好了,再怎么小众,他肯定也会有信仰、组织……你瞧这一页上。”
伊戈又熟稔地翻动书页,也真难为他,能在一大堆抽象到难以辨认的笔迹中,精准找到想找的内容。
——“我在钟楼之下,找到了红神的踪迹”
“钟楼。”伊戈朝白炬镇的方向撇了撇嘴,“镇上不是也有座钟楼嘛,就建在教堂旁边。”
按照正常人的理解,应该是西奥纳多在钟楼附近,接触到了红神信仰,而后便在这条道路上一去不返了。
但……
“钟楼?”张人凤皱起眉头,喃喃自语,“怎么偏偏是钟楼呢?我记得……那里好像是……”
在阅读这本书之前,在什么地方、有什么人,已经以极其隐晦的方式,向他提起过这个关键地点了。但他只是随便一听,并未当回事,任其如流水般,从意识中滑走。
哐当哐当。
哐当哐当……
哐当哐当!
火车在轨道上行驶的声音,一点点大起来,将他拉入某一段回忆。
————
“我们帮派,严格意义上说,根本就不存在。”
“有时候,我们出门时,会在马腿上绑蓝布;有时候,会在抢劫时学狼嚎;有时候,会像这样,戴上这个红中面具。我们没有自己的组织,也没有聚集地点。”
“劫来的钱,会定期放到白炬镇的某个地方……我所知道的地点,就只有【钟楼】下面,每次趁夜深人静的时候,埋到泥土里,第二天就会被人挖走。分给我们的钱,也是以同样的方式,不工作的时候,我们就没有其他往来了。”
————
那个戴着红中面具,假扮自己的人,确确实实是这么说的。
赋予西奥纳多信仰的钟楼,恰好,也是这个无名帮派的据点,这难道也是巧合吗?
张人凤不知道,但他打了个冷颤。
冰冷的夜空之下,他忽然意识到,自己仍在那趟火车上,没有下来。
……
哐当哐当!
第一百三十七章:用谈话的方式治疗这叫话疗(还·37)
“抱歉。”
路过帐篷时,少女幽幽的道歉声从里面飘出来,令张人凤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,“我的哥哥,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?”
“迪塔斯多夫的姓氏就是这样,大家都说,我们是‘短命的缪斯’。我的母亲也告诉我,我们家族的历史并不长。虽有过短暂的辉煌,但辉煌过后,却没有一个像样的继承人。在我父亲之前,甚至没有一个活过40岁的。”
“西奥纳多分不清现实和幻觉,我和他差不太多……只是症状没有那么明显……”
少女的声音有些闷闷的,带着一股很浓的厌弃,“既然是被诅咒的血脉,彻底断了干净,也没什么不好的。”
“哈哈。”张人凤听着听着,却忍不住乐出声来。
“您为什么要笑?”伊芙琳的语气有些不解,但随后,她好像意识到什么,语气也变得愧疚起来,“对不起,明明是您把我救出来的,我却对您……”
“不不,不是这个原因,我只是突然想到,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情呢。”
张人凤也不鼓励她,就她现在这个心理状态,心灵鸡汤多半也没用了。
他只是拍拍屁股上的灰,原地坐下,谈天说地,聊起了别的事情。
“在我很小的时候……大概五岁还是六岁吧,记不清了,我老爹过大寿,请了老家附近有名的戏班子,热闹热闹,连着唱了好几天。其中有一出昆曲,叫做《思凡》,那家伙雅得都没边儿了。”
伊芙琳撩开帐篷,探出一个小脑袋,水灵灵的眸子里满是好奇。她本就喜欢听这些大洋彼岸的稀奇事情,这让她时不时感受到,世界的广大。
在这份广大面前,她心中的烦闷和痛苦,可以稍稍衰退一些。
“里头有一个小尼姑的唱段,是旦角儿唱的,所谓旦角,都是由男人扮演的妇女角色。那天的旦角,演的真叫好,唱腔婉转、迂回动人,美得不可方物。我爹也很高兴,赏了不少东西。但没过多久,就听他拿着一把剪子自杀了。”
“敢拿剪子戕喉咙,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……大家都困惑,按他以后的戏路,要红要火都不成问题。好不容易有点名气,吃了那么多苦,干嘛非要自杀?”
“我也不明白,有天练功时,我忍不住把这事儿跟师父讲。”
“师父说,是因为他分不清了。”
“不疯魔,不成活。反过来讲,他在太小的年纪成了活,便注定要落入疯魔的。”
“他一头钻入了戏文的世界,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,对他来说,戏台上发生的一切才是真的,而下了戏台后的真实世界,渐渐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。但这个世界不是梦……他感到矛盾、迷茫……”
“一个人可以忍受痛苦,却很难忍受迷茫。为了摆脱迷茫,他选择一死,来摆脱这困苦的幻境。”
“所以,也许你,和你的哥哥,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特殊。”
……
听着听着,伊芙琳入了迷,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奇妙。隔着一片大洋,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,竟然已经在大洋彼岸的其他人身上,发生过一次了。
人类的历史在眼前铺开了一角,那么多人、那么多事,一轮又一轮地重复着。
“伊芙琳。”张人凤忽然低下头,定定地注视着她。
“嗯?”
他的语气很平静,话语却像一根针,刺入了少女的内心深处,“你能分得清楚吗?”
……
这一次,伊芙琳沉默了好长时间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只能给出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答案,“我只是觉得,在舞台上被人看着,我能更轻松一点。”
“在我很小的时候,父亲就这么说——既然生在这个家族,如果不能成为舞台上的明珠,便毫无意义了。就像一幅沾了水的失败画作,最后的结局,就是被人丢到储物间里,在灰尘和螨虫的啃噬下,度过失败的一生。而后,便是在无人问津处,静悄悄地腐烂。”
————
在西奥纳多和伊芙琳之前,他们还有过其他孩子,只是,似乎上帝真的太喜欢这个家族诞生的艺术家。在很小的年纪,他们便一一夭折了,平安长大的,只有这对兄妹。
在伊芙琳的记忆中,家是一个代称,指的是一栋冷冰冰的大房子。自她有印象开始,那里就是绘画中的冷色调。
和父亲有关的记忆不多,印象中,那是一个高大、敏感的男人,有着浓密的胡子和眉毛。他是个艺术家,至少人人都这样说,虽然伊芙琳完全不觉得这些抽象的点面有何艺术可言,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,那就当做是吧。
至于和母亲的记忆,多归多,却始终和“痛苦”关联着。因为母亲不止是她的母亲,还是她的礼仪教师,和舞蹈老师。
“仪态,伊芙琳,注意仪态。”——这是她的童年印象中,母亲和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。
老牌贵族就是如此,吃饭、站立、行走,都有相应的仪态,必须要练习到她满意为止。而后,便是歌舞水平,不练到她认可的水平,那么训练就会一直持续下去,没有休息、没有睡眠,她也不接受女儿的任何哭闹求情。
据母亲所言,她对自己的标准,和她对剧团里任何人的标准,都要更加严格,因为她是迪塔斯多夫家族的女孩。
几乎是在出生的那一刻,伊芙琳便受到无数人的瞩目和期待。哪怕是一个人独处时,都不可以有片刻放松。
严格的教育,再加上伊芙琳的天份,让她迅速成长起来。
十二岁初次登台,便震惊全场,所有人都在惊呼,迪塔斯多夫家族的下一枚明珠,就此诞生了。她是那样的光华璀璨、完美无瑕,站立、坐下、行走,都充满优雅,简直就是贵族大小姐的完美模板。
伊芙琳并不觉得高兴,她只觉得那些人看她的眼神,不像在看一个人,而像是在看一件被束之高阁的首饰。
那场大火后,一切都变了。
真相在灰烬中被揭开,人们兀地发现,除了这表面浮华外,迪塔斯多夫家族其实是个空架子,没有钱、没有权力,什么都没有。唯一看上去像样的大宅邸,还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。
伊芙琳依旧登台表演,在各个州、各个城镇之间巡回演出,这是她从小就学会的技能,除此之外,她想不到别的办法维持生存。
但……非常不幸,偏偏她继承了母亲的一切外在优点,一样的歌喉,一样的身段,一样的美艳。
随着她渐渐长大,那些向她投来的视线,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。
炽烫至极,好像要把她的衣服全部扒光。
第一百三十八章:我只是做了正常人会做的事(还·38)
听完少女那不幸至极的叙述,张人凤暗暗叹了口气,也算明白她这种差点被杀也没什么所谓的性格,到底是怎么来的了。
那件束腰一直穿在她身上,唯有死亡,可以脱下。
他其实能理解,特别能。
在他满月的时候,办满月酒,顺便抓了个阄,结果抓到文房四宝,父亲大为高兴,说是老张家祖宗保佑,终于要出个读书人了。
自打他有意识开始,便请了几个先生来家讲课、练字,奈何他对这些实在不敢兴趣,反而喜欢舞刀弄棍,拳打脚踢,可能也是对家里反抗的一种体现吧。为此没少挨打,但功课这玩意儿就是这样,没有主动要学,或者不得不学的心,无论如何都是学不好的。
他爹也很纳闷,不是抓着文房四宝了嘛,怎么和想的不一样呢?
最后还是他娘拍板,把话说开了,“我看我们家儿子,也不像是个能读书的料。”
“都说穷文富武,那穷苦人家的孩子拼命读书,是因为他们只有这条道可以走,我们去凑那个热闹干嘛?再者说,要学武也不是坏事,咱家不是没这个条件。少说可以强身健体,万一学的好了,将来安知,就没有让光宗耀祖的机会?”
他爹思考了好几天,做出了最后的决定——要习武也行,既然要学,那就要学最好的,要请全国顶尖的师父来传授武艺。只这一条,将来学成了武功,全当是自保傍身的手段,不可用来欺行霸市、欺凌弱小。
张人凤忍不住幻想了一下,如果他爹妈没有半路给他换赛道,就让他在文章里头硬卷,这么卷个十几年,多半也变成废人了。
更何况伊芙琳的情况还不一样,对她来说,生活中的一切,哪怕站立行走,都是要考核的。对仪态能要求到如此严苛的地步,在大洋彼岸,也只有皇上宫里的宫女了。
童年时期,父母并没有给她提供孩童需要的一切,在如此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伊芙琳,在面对错综复杂、暗流涌动的现实世界中时,只有一副贵族大小姐的躯壳。
优雅、华丽,却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。
当这份贵族大小姐的矜持,恰好又体现在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少女身上时,就变得尤为糟糕了。
————
“你需要找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,最好是性格强硬一点的,男的女的都行,重点是要够强硬,不能是那种和你哥哥一样,自顾不暇、醉生梦死的嫁祸。”张人凤叹了口气,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所想,“得在你胡思乱想的时候,会给你一耳光,把你打清醒的那种人。”
“……”伊芙琳愣了一下,摸了摸自己的脸颊,语气里有些不可思议,“要打我吗?”
听她的语气,对这个好像也并不是特别排斥,只是感到好奇。从小到大,她从来没有被打过脸,只有母亲会在令她大失所望时,用一根细细的藤木棍,隔着裤子,抽打她的小腿。
至于父亲,则是会用冰冷的视线,和一贯沉默的态度,来表达自己的不满。
用他们的话来说,自己的脸,也是迪塔斯多夫这个姓氏的门面之一,必须任何时候,都保持明珠般的光洁。
“不是那种要打死你的打啊,我是说……那种,带点惩罚性质,又不会把你打坏的那种。”
听了他的解释,伊芙琳咬了一下富有弹性的嘴唇,幽幽说道,“听上去,目前为止,您是最合适的人选了。”
“诶呦,小姑娘,看上我啦?”张人凤倒也很洒脱,只是笑了笑,没把伊芙琳的话放在心上,“那可不行,我比你大一轮呢。”
“一轮?”
“就是12岁,在我们国家,12年算是一个周期。你今年是17岁吧?我是庚戌年生人,比你大一轮,29岁。”张人凤笑着摆了摆手,说道,“再说,我已经结过婚,这辈子好赖就是她了。”
“……那您为什么救我?”伊芙琳又把脑袋缩回被子里,声音也变得闷闷的,“那个时候,丢下我不管才是正常的吧?十四起杀人案的凶手可能就在屋子里,换了别人,早就转身逃走了。”
“我只是做了正常人会做的事情而已。”张人凤笑了笑,似乎真的不以为意,“习武强身,不就是为了在能出手的时候,让自己不留遗憾吗?”
“可是,在之前的十多年里,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、做过这样的事情。连我的亲生哥哥,回到家之后,都不怎么搭理我,只管自己画画、写作。他今年和我说过的话,可能还没有我和您一个晚上说的多!”
伊芙琳的语气有些幽怨,“您的意思是,在此前,我都没有碰到过一个正常人吗?”
张人凤很想说一句“是的”,不管怎么看,这家族好像确实沾点儿精神病,这孩子从小到大的教育和环境都太他妈逆天了!
但咱们也有一句老话,叫死者为大,甭管生前怎么样的吧,人都没了,何况还是当着女儿的面,能留点德就留点吧。
“别胡思乱想的,先把身体养好再说。”张人凤看了一眼怀表,晚上九点半了,便想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,“睡觉吧。”
……
“我睡不着。”伊芙琳却嘟哝着说道,“我的后背疼得要死,根本睡不着。”
想想也是,且不说心理上的因素,光是身体上,伊芙琳今晚就遭了不少罪。据小梅所说,伤口都不算太深,涂抹了创伤药膏,打了绷带,静养几天就能痊愈,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“这我就没办法了,慢慢养着吧,这几天就脱说身体不适,不出门就好了。所幸是没有伤筋动骨,养个几天,皮肉就能长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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