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炉中文火
仔细一看，克比因的身材算不上太魁梧，却十分精干。他的眉心有一处刀痕，将右边眉毛一分为二，愈发衬得他面相凶恶。
“你知道我是红中？”
“人在这个世界上，所做过的任何事，都必然留下痕迹。这些痕迹，也必然会被发现。”克比因淡淡说道，眼睛却一刻都不曾从他身上移开，“只要是人，谁都一样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张人凤也不多废话了，直接拿起这六个空盒子，在手中晃了晃，“这个，什么意思啊？陈年烂谷子的事情都挖出来了，怎么，你也想给我写本书吗？”
“……我给你的最后一个问题，你有思考过吗？”
克比因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，只是缓缓踱步，神色从容，“你身上最可怕的武器，到底是什么？是那两把一黑一白的火山手枪？是你的拳头？是你在风吹沙，杀死马克·杜兰的奇怪兵器？亦或是飞刀、匕首、毒药？”
“都不是。”
“你身上最可怕的武器，是‘意志’。事实上，因为你的一个念头，已经有许多人的命运，从此改变了。”克比因将话题拐开，“而眼下，又要再多加一个迪塔斯多夫家族最后的遗脉。”
“伊芙琳？”张人凤的语气很是不善，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，几十秒钱，你刚刚承认杀了她的哥哥。”
“不是我，也会有别人。”克比因沉声说道，“你以为‘短命的缪斯’，真的是什么家传的诅咒吗？”
……
安静的几秒钟，坟地终于回归了它原本的死寂，张人凤只觉得耳边轰隆隆炸响，像是摔炮直接在边上炸开了。
何为“在无声处听惊雷”，他总算是领悟到了一二。
“什么意思？”张人凤的右手按在枪柄上，警告道，“如果你告诉我，还得再去七八个不同的地方，才能拼凑出这个问题的答案……也许下一瞬间，你的脑门就会开一个洞。”
“没那个必要，该去的地方，你已经去过了，钟楼下面的冥想室。”克比因的情绪十分稳定，有一种爱咋咋地的随和感，“墙上的画你看了吧？”
“那只恶心兮兮的眼睛？”张人凤回忆起那枚被嵌合在多个几何图形里的横瞳，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，他也不藏着掖着，有什么就说什么，“见过，怎么了？”
“记好这个标记，红中，叫做‘真理之眼’。”克比因加重了语气，着重强调，“以你的行事风格，一头撞上那群人，也是迟早的事。”
“只有藏在阴影里的虫豸，才会用这种富丽堂皇的名字，企图掩藏自己的手段之卑劣、阴毒……”
“【光照派】（Illuminati）。”
————
“维吉……尼……什么？”席恩听得一头雾水，“你不是厨子嘛，怎么还看这玩意儿？”
“等你以后就明白啦，这个帮派哪里都好，就是肌肉太强了，没有脑子。”伊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，半是自嘲地说道，“我的脑袋那么大，不用在这里，岂不是白费了嘛？”
席恩礼貌性地笑了笑，注意力很快又转回账本上，因为伊戈告诉他，这是从柴德尔的火车上劫下来的。而柴德尔，又是怒雷帮的幕后金主，与他有关的东西，席恩都高度关注——尽管他也看得一头雾水。
他只能看着伊戈拿着纸笔，不停地写写画画，眉头紧锁，一筹莫展。
“不太顺利吗？”
“怎么说呢……这是维吉尼亚密码，你看这这些字母和数字，是不是莫名其妙？其实呢，他们有一套对应的破译法则，这个A不是A，在解码体系中，他可能是别的字母、数字或者符号，只有掌握了解码体系，才有可能破解得开。”
他将铅笔一摔，看着已经密密麻麻的白纸，叹了口气，“我差不多也放弃了，穷举法不知得举到什么时候去。”
“这帮狡猾的杂种。”席恩将身上的硬家伙们一件一件地卸下来，顺势抱怨道。
“不，普通人再怎么想，也不会想到用这种密码的……正常人的思路，应该是找个足够坚实的保险箱，将真正的账本锁起来。”伊戈却捧着这些大部头的暗账，若有所思，“更何况，维吉尼亚密码的制作方法十分繁杂，需要有相当专业的人，花很长时间，才能做出这样一本来。而这里有整整七本……”
“据我所知，现在还在用这种密码的，都是一些很古老的结社组织了。圣殿骑士团、夏威夷联盟、希腊友好会、三位一体……”
他扳着指头数名字，扳到最后一个时，神色略微有变，变得些许凝重，“光照派。”
“怎么？”席恩察觉到不对劲，“这个叫光照派的，和你有什么关联吗？”
“实不相瞒，他们之前邀请过我。”伊戈冷哼一声，笑着摇了摇头，“有钱有势的家伙们聚集在一起，玩玩秘密结社的游戏，一起聚餐、唱诗，开各种*乱派对……至少外表看起来，就是这样，他们也有意表现出这样的氛围，来麻痹外界的警惕。”
“说不定，柴德尔这样有钱的蠢货，也会被光照派的名头吸纳进去。每个礼拜天，赤身地披着白袍，在地下的某个石头窟窿里，打坐冥想呢！”
……
伊戈说的太过直白，就连席恩这样不太喜欢动脑的莽夫，也明白了他的意思，“但实际上，不是这样吧？”
“……”
侏儒的眼神严肃起来，收起了玩笑的意思。
“请容许我问你一个问题，席恩……”
“现在房间里有三个人：主教、国王，还有富豪。除此之外，三人中间站着一名佣兵。每个大人物，都要求佣兵杀死其他两个人，并承诺给予他报酬，最后，谁死，谁活？”
席恩思考了好一会儿，“这应该是佣兵决定吧？”
“为何呢？”伊戈耸了耸肩，“他既无神的偏爱，又没有巨量的财富，又无号令国家机器的权威，不是吗？”
“他手上有剑。”席恩拔出左轮，放在指尖，转了一圈，“有剑，就能决定谁生，谁死！”
“既然掌握生杀大权的，是具体的‘个人’，那么，是谁，该为路易十六的死负责呢？”伊戈继续问道，“是国民公会，还是对他行刑的刽子手？”
这下，席恩彻底懵了，心说不愧是红中帮，人才济济，就一个厨子都能把自己问住了。
“权力并不客观存在，它藏在每个人心里，人们相信，它才会存在。当所有人都不再相信时，影子散去，路易十六就被送上了断头台。就像光芒映照，游动在墙上的影子。”
“而光照派……”
“正在试着用最大的光，投射出最大的影，将全人类都笼罩其中。”
第一百六十六章：旬山隐修会（还·51）
眼瞅着人家也没有要过手的意思，张人凤找了棵枯树斜靠着，划亮火柴，轻车熟路地点了根烟。
“嘶……”
猛抽一口后，他又夹起一根烟，递给身边的克比因。
“……”克比因看他的眼神有些无语，摆了摆手，“谢谢，不抽。”
“在我们老家，这玩意儿可不只是烟，更是面子，这叫‘温良恭俭让’。特别这个让字，大有讲究。”
张人凤也不恼，只是将手中的香烟略微抬高几寸，神意内敛，颇有些许绵里藏针的意味，“比方说我现在抽烟，对面站着一个我不太熟的人，我也要让。‘抽两口吧？’”
“对方不管会不会抽，都要接受这个邀请，否则，便是不给我面子。”
“法医先生，抽两口吧？”
夹着烟的手指已经伸到面前了，克比因却没有接，而是死死盯着张人凤的眼睛。
而老张的定力也不容小觑，在打基本功时，梅花桩那都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站，还要肩扛大石、头顶鱼缸，去取一根烟的重量，简直和没有差不多。他就保持这个递烟的姿势，恍若老僧入定，浑然不动，连脸皮上的微笑，都始终没下来过。
呼吸，眼神，微笑，都成了无声的角力。
风吹木林，数百个立起的十字架，以及在上面爬过的蚂蚁，默默见证了这一切。
“谢谢。”
“不客气。”
简单到机械化的寒暄后，克比因接过了这根红苹果香烟，但他身上没有火柴。
于是……
“嗤———！！”
在敏锐的感官中，这一声显得特别响。
张人凤脸上的笑容于瞬间黯淡下来，划亮了一根火柴，只是这一次，他并没有直接去给克比因点烟。双肩如同拉弓那样撑开，右足点地，先在地上画了一个正圆，仅靠这一个动作，便将身体像弓弦般拉开了。
配合着微微侧斜的身体，他以右手食指、中指拈住燃着的火柴，改正手为反手，朝克比因的下颚处送去。在距离其皮肤还有数寸距离时，缓缓停下，近到足以将火光的灼烧感，传递给他的皮肤。
“……”
克比因的额头有汗水滴落。
他捏起烟，几次将手伸出，却又中途停下。尝试几次后，他的眉毛也变得紧锁起来，神情不再如方才那般自若。
双指纹丝不动。
火苗在空中摇曳着，很快就要被风吹灭。
终于，他还是做出选择，同样即将身体侧过来，小心翼翼地靠近，仿佛要接触的不是一根火柴，而是一捆随时会爆开的炸药。侧身，足尖点地，只将身体的小部分重量压在前段，右手拿烟，左手则是盖在右手之上，只给张人凤留出一个极小的点烟空间。
“嘶……”
终于，一场恍若拆弹的点烟行动完成了，烟丝被成功引燃，他也甩了甩手，将火柴甩灭，随手放开。
“呼————”
克比因抽了一口烟，赶紧将其吐出，压抑狂跳不已的心脏，“算是通过你的考验了吗？”
“马马虎虎吧，稍微有点勉强。”张人凤锐评道，“该怎么说呢，有用就行。”
“顺便问一下，如果我没有防备，就这么把烟伸过来的话，会怎么样？”
“这招，在江湖黑话里，叫‘一点红’。你不防备，火柴就会戳进你的眼睛里。”张人凤平静地诉说着可怕的后果，一脚下去，将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柴，给彻底踩熄了，“不过你的反应，至少也能证明你说的一部分事实……你确实经受过一定程度的武力训练。”
“你口中那个什么什么隐修会，应该是真实存在的，我确认这点就够了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，万一你敢骗我，我知道去哪儿找你。”
克比因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，难得露出苦笑。
别人说这样的话，他只会觉得不屑一顾，但眼前这人说这话，真是一点毛病没有。
追踪红中的犯案过程，也得从微小的线索、痕迹开始还原，越是看，越是觉得不可思议。有些时候，他很难分辨出，自己追踪的到底是人，还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。
“所以，刚刚说到哪儿了？”张人凤重新靠回枯树之下，眯着眼睛，好像真的是来听故事，“弃暗投明那段儿？”
……
谁是暗，谁是明，或许并没有那么好界定。
只能说这世界很真实，就像一根弹簧，你越是用力压它，就越容易出现可怕的反弹。
旬山隐修会，就是这样一个极度隐秘的组织。它与光照派彼此敌对，有着极其深刻的缘由，三言两语讲不清楚。两个组织间的战斗，几乎延伸到了每一座比较发达的城镇，在几十年里愈演愈烈，从未停息。
而眼前这位法医克比因，就是旬山隐修会的成员。
“察觉到光照派内部的黑暗秘密，老迪塔斯多夫感到十分恐惧，他很想抽身而出，但这里头的水太深，他想出也出不来了。于是，他只能选择投向我们，指望用这些秘密，来换取旬山隐修会的庇护。”
“老贵族写了一封信，可他却低估了光照派的情报网络，信件没能顺利寄出，而是在层层转移后，被光照派的人拦截下来。他们察觉到这枚棋子的叛变，很可惜……”
“那伙人，是绝对不容许背叛的。光照派一旦加入，就是一辈子，组织结构的上级有命令下来，不能推辞、不能退出。”
“这他妈的，不就是黑帮吗？”听着听着，张人凤忍不住骂道，“还取个花里胡哨的名字干嘛。”
“几乎是一年之间，迪塔斯多夫家族的成员，一个个都遭到了光照派的清算。他们的手法很高明，而且有统一的口径，都伪装成疯癫自杀的样子。渐渐的，他们家本来没有病的，也快被吓出病来了。”
“可怜的老迪塔斯多夫，不知道自己寄出去的信件，早已经落到了光照派的人手上，还在眼巴巴地等我们的回信。最终，这个有着古老名头的家族，也被光照派的一把大火，从历史上彻底抹去了。”
“他仅有的两个孩子，并不知道家族与秘密结社的历史，因而逃过一劫。但光照派并不会放过他们，这也是我给予他解脱之后，又把他挂在鹿角上的原因，我这么说，你能理解吧？”
————
人，无疑是奥州伯劳鸟杀的——一看这个杀人现场，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会这么想。
如此一来，光照派便不会细究，也就不可能知道，西奥纳多生前，和这位旬山隐修会成员有所接触。
至少现在，排除掉真正奥州伯劳鸟的敌意，伊芙琳是“相对”安全的。
“为什么告诉我这些？”
第一百六十七章：您已解锁地点“黑市”（还·52）
“交易。”克比因言简意赅，蹦出来这个两个字。
“哈哈。”张人凤笑了笑，将指缝里剩下的烟屁股随手弹开，半开玩笑地说道，“你不会也想入伙吧？我这小庙，可容不下你们这尊大神啊。”
“再说了……”
他脸色骤然一变，方才的嬉皮笑脸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，有如雷暴雨要来之前的天，黑沉沉的，压抑至极，“按照对等地位，真要谈合作，也应该是你们老大来和我谈，对吧？”
克比因被红中的气场压得心头一闷，硬顶了下来，依旧维持着他的扑克脸，并未在表面上露怯。
“严格意义上来说，这次的交易，我只代表我自己，和旬山隐修会无关。”他从口袋中，摸出那只罗伊特林格表，在张人凤面前晃了晃，“类似这样的东西，你觉得，都是在什么地方换成钱的？”
张人凤舒展的眉头，终于散开，表情也变得不那么骇人了。
“嗨，原来这个镇子的黑市，是在你手上管着啊！”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，笑道，“不早说。”
“敢和你红中合作，总是要有点底子的。”克比因不卑不亢，沉着应对。
……
根据张人凤的经验，因为治安管理的能力终归有限，越是发展的好的城市，越容易出现地下市场。
不少牛仔、流浪枪手，找个稍微偏僻点的小路，把脸一蒙就是抢匪，问路人打劫。在这个人人有枪的世界，抢劫和被抢劫的身份，随时会发生转换，因为路人也可能拔出枪来，一枪把他做掉。不管最后谁胜出吧，都会把对方的口袋洗劫一空。
硬币和钞票自然是笑纳了，有些时候，别人身上或许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东西，可以换钱：比如项链、耳环、戒指和互怀表，有些发狠的，甚至连腰带都会剥下来。这些东西，都会转移到地下市场，因为是来路不明的二手货，买方和卖方都心知肚明。会用相对市场价更便宜的价格，来收下这些物件，再转卖出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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